我走在回家的路上。這是四十幾年前的一天。它和飯票有關系。我知道你們可能不知道什么是飯票。不知道沒有關系,多聽聽不知道的事情很有趣。小說有的時候是告訴你知道的事情,有的時候是告訴你不知道的事情。既有你知道的事情,又有你不知道的事情,小說可能就格外像小說了。
我不知道晚上應該怎么辦。我是說我走在回家的路上,一直在想晚上應該怎么辦呢。什么晚上應該怎么辦?我的飯票全部吃完了,所以我不知道晚上應該怎么辦。什么叫飯票全部吃完了,所以不知道晚上應該怎么辦?我在里弄公共食堂吃午飯的飯票應該是吃一個月的,可是現在剛剛只有半個多月就已經全部吃完了,所以我不知道晚上應該怎么辦。我不知道晚上怎么對媽媽說。那時候,一個人一個月可以吃多少糧食是規定的。一個大人可以吃多少!一個小孩可以吃多少!每一天可以吃多少!每一頓可以吃多少!
我不能不對媽媽說。如果我不對媽媽說,那么明天沒有飯票,怎么吃午飯呢?如果不吃午飯,我的肚子會餓。如果我對媽媽說,那么我又怎樣說,剛剛只有半個多月,已經把飯票全部吃完了?
我難道說,我吃不飽,所以吃完了三兩飯以后又買了一個饅頭;我沒有吃飽,所以吃完了飯以后又買了一點兒鍋巴。就這樣,所以,一個月的飯票半個多月就吃完了。
我的確每天中午都是這樣:吃完了規定的三兩飯,不由自主地又走到窗口去買了一個饅頭。打飯的時候,我看著那放在籮筐里的鍋巴,就會想,等會兒,我還要來買一點兒鍋巴吃。
我怎么管不住自己的腳,別往窗口走去?怎么管不住自己的手,已經吃過三兩飯了,還會把手伸進口袋掏出飯票來買?
四十幾年前的那一個個中午,我不是一個懂事的小孩。
那時候,很多很多的中國人都吃不飽,那么是不是有很多不懂事的小孩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不懂事。
晚上怎么辦呢?
我一邊慢慢地走,一邊看著地上。
你可以這樣想:他看著地上是想突然撿到一張飯票,最好是撿到一沓飯票,那么“晚上怎么辦呢就根本不存在了!明天不但可以到食堂吃中飯了,而且只要愿意,那么不是吃三兩飯,而是吃四兩飯!四兩飯知道嗎?比三兩多一兩!然后再買一個饅頭。而且還要再買一些鍋巴。那會是怎樣的情景?那簡直就是神氣活現、大搖大擺!
你如果這樣想,就沒有水平了。因為雖然他的確很想撿到飯票,但是,不管他撿到一張飯票還是一沓飯票,他都會想到雷鋒叔叔,都會拾金不昧,交給警察叔叔,交給老師,不會去神氣活現、大搖大擺的。因為那時,大家都知道雷鋒叔叔,大家的腦海里一跳就跳出了拾金不昧,那時候,肚子餓,思想好,學習雷鋒好榜樣。
你可以這樣想:他看著地上,是在想今天晚上會受到責罵,可能還會挨打。你這樣想特別合乎千家萬戶的規律,但是會不會特別符合他家的情形呢?他的媽媽、他的爸爸、還有他的外祖母,都是從來不責罵他的,更沒有打過他。媽媽說的一句話總是:“你自己想一想吧。”然后,過了一會兒,或者過了不止一會兒,他就會說:“媽媽,我錯了,我改正。”
這是他們家的情形。
但是這會不會是他們家今天晚上的情形?
他也不知道。“喂,你知道嗎?……我不知道。”因為那是一個吃飯有規定的年月。可是他卻把一個月的飯票半個月吃完了。他的媽媽會不會還是只說“你自己想一想吧”,如果他的媽媽還是只說這一句話,那么他的媽媽太特別了。
他沒有撿到飯票,但是他撿到了一元錢!他不想學習雷鋒叔叔了,他要用這錢去買飯票。一斤飯票是一角六分,你算算一元錢可以買幾斤飯票?可是卻不能買,因為只有錢是不可以買飯票的,買飯票首先要有糧票,沒有糧票只有錢不可以買!
你也沒有聽說過糧票。你應該漸漸地聽說一些。還有油票、餅票、布票、糖票、肉票、香煙票、豆制品票……那都是故事。那些故事里除了艱困,還有許多感情;它們除了描述了那些年月的貧窮,還讓人想到,我們的國家,我們的前輩,他們在艱困的日子里,總有智慧,總有方法,把生活的秩序維持得沒有紛亂。他們制造出了各種的票。各種的票讓人拮據,也讓人安定。
他沒有撿到一元錢。哪里那么容易撿到!那是艱困和貧窮的年月。吃晚飯前,我沒有對媽媽說。吃完飯,還是沒說。我做完了很少的一點兒功課,馬上就要睡覺了,我不可以不說了。我對媽媽說:“媽媽,我的飯票丟了。”我本來不是準備這樣說的,可是我開口的時候,竟然這樣說了。我小時候還撒過什么謊我不記得。我小時候好像根本就沒有撒過別的謊。但是我小時候撒過這個飯票的謊,而且這是一個多么大的謊!媽媽有些吃驚地看著我。媽媽很少很少吃驚。我的媽媽今年快八十歲了,我很少能想起她吃驚的神色。但是我記得那一次的吃驚。她問我:“你記得大概丟在哪兒了?”“大概……我回家的路上。”
媽媽拉起我的手:“我們去找!”她拉起我的手時有些用力。
我們住的那個院子很大。從家門到院門有一段路。那時候的路燈都是暗暗的。媽媽一邊走一邊往地上看。我也很仔細地看。我還偷偷看媽媽。我不知道媽媽拉著我的手會一直走到哪里。是不是會一直走到我的學校去?我很想對媽媽承認,飯票沒有丟,是我吃完了。可是我沒有說。因為我知道這不是做錯了一件很小的事,這是一件很大的事。做錯了一件很大的事,承認就很困難。
媽媽沒有拉著我走很遠。走到大院的門口,就回頭了。媽媽拉住我的手,沒有甩開。
我洗洗臉,洗洗腳,就睡覺了。
我睡在三樓。妹妹和我睡一頭,外祖母睡另一頭。我很快就睡著了,沒有做什么噩夢。因為我還沒有睡著的時候,妹妹的小手已經拉住了我的耳朵。妹妹睡覺的時候經常拉住我的耳朵。
那是三樓的一個大房間。一張大床上睡著外祖母,睡著一個八歲的哥哥,一個三歲的妹妹。
是啊,總有人不習慣遇到這么大的事情就心甘情愿不讓這個孩子做個噩夢。
那么就讓他做一個吧。
他仍舊走在回家的路上。不知道晚上應該怎么辦。回家的路不長的,可是回家的路變得很長。他走著走著卻走到了公共食堂。食堂大門關了。大門上貼了一張紅紙頭,上面寫著:熱烈歡呼飯票吃完了,食堂不開了!他十分喜悅,這樣就可以不要吃飯了,沒有飯票沒關系了!他趕緊掉頭回家報告這喜訊。他開始蹦蹦跳跳。他沒有再想晚上怎么辦呢?他開心地一腳把一塊小磚頭踢得飛起來。他嚇了一跳,因為媽媽正迎面走來,媽媽低著頭在路上找飯票。“當心!”他想喊。結果醒了。
是真的醒了。剛才的那個夢不是他做的。他沒有做夢。妹妹每天都醒得比他早。妹妹在玩一小疊飯票。妹妹把飯票遞給他:“哥哥,媽媽給。”妹妹還把一張疊好的紙頭給他看:“哥哥,媽媽給。”
紙頭上是媽媽的字:明兒,你丟了的飯票媽媽找到了。中午吃飽,不夠就多買一個饅頭。你是要長身體的。媽媽字。
“明兒”是他的小名。媽媽的字漂亮、端端正正。他是清晨天亮的時候出生的,爸爸媽媽叫他明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