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年,美國還沒有把《雅爾塔協定》公布以前,我們政府已經派員到莫斯科去進行中蘇談判,我也參加。這次的交涉,是由當時的行政院長宋子文先生領導的。
我們到了莫斯科,第一次和斯大林見面,他的態度非常客氣,但是到了正式談判開始的時候,他的猙獰面目就顯露出來了。我記得非常清楚,當時斯大林拿一張紙向宋院長面前一擲,態度傲慢,舉止下流,接著說:“你看過這個東西沒有?”
宋院長一看,知道是《雅爾塔協定》,回答說:“我只知道大概的內容。”
斯大林又強調說:“你談問題,是可以的,但只能拿這個東西做根據,這是羅斯福簽過字的。”
我們既然來到莫斯科,就只好忍耐和他們談判了。談判中間,有兩點雙方爭執非常激烈:第一,根據《雅爾塔協定》,有所謂“租借”兩個字眼。父親(指蔣介石)給我們指示:“不能用這兩個字,這兩個字,是帝國主義侵略他人的一貫用語。”第二,我們認為,所有問題都可以逐步討論,但是必須顧到我們國家主權和領土的完整。后來,斯大林同意不用“租借”兩字,對于中東鐵路、旅順、大連這些問題,也肯讓步;但關于外蒙古的獨立問題──實際就是蘇聯吞并外蒙古的問題,他堅持決不退讓,這就是談判中的癥結所在。談判既沒有結果,而當時我們內外的環境又非常險惡。這時,父親發電報給我們,不要我們正式同斯大林談判,要我以私人身份去看斯大林,轉告他為什么我們不能讓外蒙古獨立的道理。
我遂以私人身份去見斯大林,斯大林問我:“你們對外蒙古為什么堅持不讓它‘獨立’?”
我說:“你應當諒解,我們中國七年抗戰,就是為了要把失土收復回來,今天日本還沒有趕走,東北、臺灣還沒有收回,一切失地都在敵人手中反而把這樣大的一塊土地割讓出去,豈不失去了抗戰的本意?我們的國民一定不會原諒我們,會說我們‘出賣了國土’,在這樣情形之下,國民一定會起來反對政府,那我們就無法支持抗戰,所以,我們不能同意外蒙古歸并給俄國。”
我說完了之后,斯大林就接著說:“你這段話很有道理,我不是不知道。不過,你要曉得,今天并不是我要你來幫忙,而是你要我來幫忙,倘使你本國有力量,自己可以打日本,我自然不會提出要求。今天,你沒有這個力量,還要講這些話,就等于廢話!”他說這話時態度非常倨傲,露骨地表現出帝國主義者的真面目。
我也就開門見山地問他說:“你為什么一定要堅持外蒙古“獨立”?外蒙古地方雖大,但人口很少,交通不便,也沒有什么出產。”
他干脆地說:“老實告訴你,我之所以要外蒙古,完全是站在軍事的戰略觀點而要這塊地方的。”
他把地圖拿出來,指著說:“倘使有一個軍事力量,從外蒙古向蘇聯進攻,西伯利亞鐵路一被切斷,俄國就完了。”
我又對他說:“現在你用不著再在軍事上有所憂慮,你如果參加對日作戰,日本被打敗之后,它不會再起來,再也不會有力量占領外蒙古,作為侵略蘇聯的根據地。你所顧慮從外蒙進攻蘇聯的,除日本以外,只有一個中國,但中國和你訂立“友好條約”,你說二十五年,我們再加五年,則三十年內,中國也不會打你們。即使中國要想攻擊你們,也還沒有這個力量,你是很明白的。”
斯大林立刻批評我的話說:“你這話說得不對。第一,你說日本被打敗后,就不會再來占領外蒙古打俄國,一時可能如此,但非永久如此。如果日本被打敗了,日本這個民族還是要起來的。”
我就追問他說:“為什么呢?”
他答道:“天下什么力量都可以消滅,惟有‘民族’的力量是不會消滅的,尤其是像日本這個民族,更不會消滅。”
我又問他:“德國投降了,你占領了一部分,是不是德國還會起來?”
他說:“當然也要起來的。”
我又接著說:“日本即使會起來,也不會這樣快,這幾年的時間你可以不必防備日本。”
他說:“快也好,慢也好,終究總是會起來的;倘使將日本交由美國人管理,五年以后就會起來。”
我說:“給美國人管,五年就會起來,倘使給你來管,又怎樣呢?”
他說:“我來管,最多也不過多管五年。”
后來他不耐煩了,直截了當地表示:“非要把外蒙古拿過來不可!”
談話一直繼續下去,斯大林又很正經地向我說:“我不把你當做一個外交人員來談話,我可以告訴你,條約是靠不住的。再則,你還有一個錯誤,你說,中國沒有力量侵略俄國,今天可以講這話,但是只要你們中國能夠統一,比任何國家的進步都要快。”
這的確是斯大林的“肺腑之言”,他所以要侵略我們,還是害怕我們強大起來,因此,只顧目的,不擇手段,用盡千方百計來壓迫、分化和離間我們。
接下去,他又說:“你說,日本和中國都沒有力量占領外蒙古來打俄國,但是,不能說就沒有‘第三個力量’出來這樣做”。這個力量是誰?他先故意不說。我就反問他:“是不是美國?”他回答說:“當然!”
我心里暗暗地想,美國人訂下了《雅爾塔協定》,給他這許多便宜和好處,而在斯大林眼中,還忘不了美國是他的敵人!
最后,經過許多次的談判,《中蘇友好條約》終于簽訂了。不過,父親當時對于簽訂這個條約,有個原則上的指示:“外蒙古允許‘獨立’,但一定要注明,必要經過公民投票,并且要根據三民主義的原則來投票。”這原則,斯大林總算是同意了。斯大林說過:“條約是靠不住的。”我們絕不以人廢言,只要自己能發奮圖強,有了力量,反共抗俄能夠勝利,外蒙古還不是仍舊可以歸還到我國的版圖嗎?而且,《中蘇友好條約》經俄帝徹底破壞之后,我們已經明白宣布其“無效”,依理依法,外蒙古仍然是中華民國領土的一部分。
我還記得,在簽訂友好條約時,蘇方代表又節外生枝。他的外交部遠東司的主管同我商量,要求在條約上附上一張地圖并在旅順港沿海一帶區域,劃了一條黑線,大概離港口有二十海里的距離,在這線內,要歸旅順港管轄。照國際法的觀點,公海范圍是有一定的規定,就是離開陸地有一定的距離。俄方此一要求,顯然是不合理的。為了這一問題,雙方爭執了半天,從下午四點半到晚上兩點鐘,還沒有解決。
我很不耐煩地說:“你要劃線,你劃你的,我是不能劃的。”
他說:“不劃這個線,條約就訂不成!”
我說:“訂不成,我不能負責,因為我沒有這個權力。”
他說:“我是有根據的。”
我說:“你有什么根據?”
他拿出一張地圖,就是沙皇時代俄國租借旅順的舊圖,在這張地圖的上面是劃了一條黑線的,并且指著說:“根據這張圖,所以我要劃這一條線。”
我覺得非常滑稽,因此譏諷他們說:“這是你們沙皇時代的東西,你們不是早已宣布,把沙皇時代所有一切的條約都廢止了嗎?一切權利都全部放棄了嗎?你現在還要拿出這個古董來,不是等于承認被你們所打倒的沙皇政府嗎?”
他有點著急說:“你不能侮辱我們的蘇聯政府!”
我說:“你為什么要根據這個東西來談判呢?不是等于告訴全世界說,你們還是同沙皇政府一樣嗎?”
他說:“你不要吵鬧,你的火氣太大。”
我說:“你要訂條約可以,但無論如何這一條線是不能劃下的!”
經過一番力爭之后,這一張地圖雖附上去了,可是那一條線始終沒有劃出。由這件事看來,我們完全了解,斯大林原來就是沙皇的再世。
(參與中蘇談判的還有宋子文,簽約時他拒絕簽字,由中華民國外長王世杰簽字。)
(張悅薦自《蔣經國回憶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