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之有物

言之有物，意思是文章要有內(nèi)容；所謂有內(nèi)容，意思是不管題材是什么，內(nèi)容都要有價值。

下面就以常識為根據(jù)，大致說說什么是有價值的內(nèi)容。

（一）記實。 記實是把客觀存在的某一部分記下來。這主要有三個方面：（1）所記之實要確是“實”。說話，記事，故意不實的情況所在多有，與我們想談的問題無關(guān)；這里只說本意在記實的。但這也不容易，因為客觀存在常常是復(fù)雜的，如果知識不豐富，眼光不敏銳，就會為假象所蒙蔽。所記非真，不只沒有參考價值，而且一定會混淆視聽，使讀者產(chǎn)生錯誤的判斷。假象誤人，當(dāng)然就談不到價值了。（2）所記之實要有用。所謂有用，是可以供參考，或進一步，有助于鑒往知來，或更進一步，直接有教訓(xùn)意義。這三方面，舉例不難：如冬日取暖用煤數(shù)量，記下來，可以供來年參考；史書記黃河多次改道，可以推知，如果放任不治，其后一定還要改道，這是鑒往知來；報刊記某人刻苦用功，自學(xué)成材，對廣大情況相似的人有教訓(xùn)意義。（3）所記之實總不是單一的，要分主次。舊小說里常說：“有話即長，無話即短。”話是值得說值得聽的故事，是主，反之是次，要從略。寫記實文章也要這樣，有用的可以多寫，詳寫，無用或用處很小的要少寫或不寫。

（二）說理。 這指的是寫自己的思想、自己的認識。人心之不同，各如其面，再加上不同的人，經(jīng)歷不同，造詣不同，因而就各人有各人認為值得闡明之理。說理，首先應(yīng)該有選擇。寫是、寫真，不寫非、不寫假，是選擇。寫重不寫輕也是重要的選擇。怎么樣分辨輕重？大致有兩方面的標準：（1）能增加新知的是重，反之是輕。某一事，某一物，某一問題，大家的認識還不一致，甚至還有不少人根本沒有注意到，寫出來，明其理，就能使人增加新知，這是重。反之，例如說人離開空氣不能活，道理自然很對，可是人人都知道，寫了不能增加新知，這是輕。（2）有大用的是重，有小用的也是重，只有簡直想不出有什么用處的是輕。所謂有用，是對社會和人生，即使是一小部分甚至一點點，有利。以有用無用分輕重，理由用不著說，需要說說的是不棄小用。小用也算重，原因之一是，人的知識、能力有高下，不當(dāng)強求非力之所能及；之二是，宮室有宮室之用，繡花針有繡花針之用，物如此，理也一樣，不同的問題需要不同的理來辨明，小理也是理，就某一特定范圍說同樣是有大價值的。說理，能夠言之成理，即使一時不能獲得絕大多數(shù)人認可，我們還是應(yīng)該承認是有價值的。古代儒家、法家學(xué)說的對立是個很好的例子：儒家重仁義，法家重法術(shù)，南轅北轍，可是都言之成理，所以能并存，都受到后代的重視。我們現(xiàn)在寫文章，對某事物有自己的看法，這是論點；論點有充足的理由（事實、原理等）支持，這是有論據(jù)。論點鮮明，論據(jù)有力，是言之成理。言之成理就有說服力，即使不能使人人心服口服。言之成理自然不是很容易的事，這需要有知識，尤其需要有見識。有知識，有見識，是從正面說；從反面說是，既沒有違反科學(xué)常識的荒唐，又沒有違反邏輯規(guī)律的謬誤。不許有荒唐和謬誤是小拘束，只要言之成理就可以成立是大自由，寫說理文要努力利用這個大自由。

（三）抒情。 這沒有多少好說的，自己有喜怒哀樂，愿意用文字抒發(fā)出來，當(dāng)然可以隨自己的便，多寫少寫，用什么形式（散文、詩詞等），皆無不可。只是有兩點要注意：（1）感情要真摯，弄虛作假，無病呻吟，就沒有價值，不能感人。（2）感情要健康。照荀子的講法，人生而有欲，不健康的感情是不少的，如愛權(quán)勢、貪財貨、好享樂等等都是。宣揚這類感情，其結(jié)果是害己害人，就文說當(dāng)然是沒有價值的。相反，像屈原寫《離騷》、杜甫寫“三吏”、“三別”，都表現(xiàn)了強烈的憂國憂民的感情，文當(dāng)然是有大價值的。

以上分記實、說理、抒情為三是方便說，絕大多數(shù)文章是以一種為主，兼有其他成分。利用的時候宜于總起來，重點是：內(nèi)容要有分量，有利于人民，有利于社會，使人讀了有所得，甚至點頭稱嘆。

初學(xué)作文，常見的一個缺點是沒有內(nèi)容，即言之無物。或主旨不明，或人云亦云，或瑣細無謂，雖然是練習(xí)，這也是大病。補救之道是學(xué)習(xí)歷代的名射手，要箭不虛發(fā)。（有刪節(jié))

作者簡介：張中行（1909~2006），河北香河人。學(xué)者、散文作家、編輯。代表作品有《負暄瑣話》《負暄續(xù)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