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試“資本論”

[摘要]考試制度是一種調控機制。考試制度同時也是考生尋求資本的工具。考生參加考試活動是一種索求資本的社會活動。文章利用社會學家皮埃爾·布爾迪厄的“社會實踐論”分析了考生在考試活動中尋求資本的過程以及考試成為一種資本尋求工具的原因。考試“資本論”為認識和解決應試問題提供了一個新的視角。

[關鍵詞]考試；資本；應試

[作者簡介]黃大勇，中國民航飛行學院外語系副教授，英國阿伯丁大學在讀博士，四川廣漢618307

[中圖分類號]G424.74[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4－4434(2007)11－0184－04

一、引言

考試一直被當成一種調控工具，用于選拔人員、頒發證書、監控教學。由于這些作用，考試具有很大的控制功能和權威。它不但能夠左右學校教學，也會對教育系統乃至整個社會產生巨大的影響。而這種“左右”與影響往往被認為是負面的。這種負面作用包括：考試使學校教學變成應試教學；考試使學生成為“考奴”；考試使社會分化；考試使我們失去自由與民主。這種考試“負面論”認為考生是在被動地接受考試，考試帶來的負面效應主要歸咎于考試設計者和使用者，甚至考題本身。但是，這種認識可能忽略了考生在考試中的“主動”性和考試給他們帶來的收益。我們也許沒有認識到考生可能也在主動利用考試來實現自己的目標——對某種利益或“資本”的索求。本文將利用法國社會學家皮埃爾·布爾迪厄(PierreBourdieu)的“資本論”來分析考生利用考試進行資本索求的社會現象，探求考試成為考生資本尋求工具的成因。希望這種考試“資本論”能為我們提供一種新的視角，為解決應試問題提供一些新的啟示。

二、布爾迪厄的“資本論”

布爾迪厄運用“［(習性)(資本)］+場域=實踐”模式來探討支配一定社會實踐活動的邏輯。我們先簡單解釋一下模式中的“習性”和“場域”兩個概念。習性(habitus)是一種性情(dis-position)系統，一種關于感知、評判和行動的圖式系統。她根植于我們的心智乃至身體，成為我們無意識的一部分。習性是通過我們的人生經歷，特別是童年時期的經歷，并受社會環境(如家庭階層)的影響而形成的。它是“化身于身體中的歷史，內化而成的第二本性”，一種“比賽感覺”。習性支配我們在社會活動中的行為，使我們在特定場合中自動作出恰當的反應。“場域”(field)是指任何社會空間。例如大學教育是一種場域，政治舞臺是一種場域，演藝界是一種場域等等。在布爾迪厄的理論中，場域是一種由個體或組織的社會位置組成的網絡或型態。個體或組織在場域中所占據的位置是由他們所擁有的資本(capital)的總量及類型而決定的。場域是動態的，因為場域中的個體或組織在爭奪資本，以維護或改變自己的相關位置。因此場域是資本與位置爭奪的場所。

在布爾迪厄“資本論”中，資本有四種形式：經濟資本、社會資本、文化資本和象征資本(symbolic capital)。經濟資本是指一般意義物質財富類的資本，如貨幣、證券或房產。社會資本是指個體所處的社會關系網絡：它指我們所認識的人以及他們在社會中的位置。這有點類似于我們所說的“關系”。因此社會資本可以理解為“重要的不是你知道什么，而是你知道誰”。文化資本是指知識、技能和其他文化習得。文化資本有三種存在形式：(1)客觀形態：指文化商品(如書籍、藝術品等)；(2)體制形態：主要指官方認可的教育文憑、資格證書，如學位證書、畢業文憑等；(3)內化形態，是“習性”的一部分，它存在于身體而通過身體表露出來，如我們的語言風格和審美情趣。象征資本是一種身份、聲譽、名聲。例如一些獎勵或榮譽就是對這種資本的表現形式。象征資本是布爾迪厄用于解釋復雜社會實踐的一個重要工具。

布爾迪厄的“資本論”中的各種資本是相互聯系并可以互相轉化的。經濟資本是基礎。經濟資本具有啟動作用，它影響個體的其他資本水平，促成其他資本具有獨立的影響力。資本可以互相轉換。例如經濟資本可以通過教育等手段轉化為文化資本，而文化資本中的客觀資本(文憑)也可以通過工作就業“兌現”成經濟資本。在布爾迪厄的社會實踐論中，資本是社會活動中的決定性因素。它決定了個體在社會中的位置，影響個體的習性。個體為了維持或改變相關位置會在社會空間(場域)進行資本爭奪。社會實踐活動就是這三個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

布爾迪厄認為，所有場域的社會實踐活動都有一定的“經濟”邏輯。有的場域，如商業領域，遵循狹義的經濟邏輯，即追求經濟資本的最大化。而有的場域，如藝術場域，藝術家的“為藝術而藝術”活動表象似乎沒有功利性質，不存在狹義的經濟邏輯。但這些行為都有廣義的經濟邏輯：追求某種資本(如文化資本或象征資本)的最大化。而這些資本在某種條件下又可以轉化為經濟資本。因此布爾迪厄的社會實踐論，在一定意義上又是廣義的經濟論，是一種“象征交易和資本轉換經濟學”，一種“把象征活動分析經濟化、把經濟活動基礎象征詮釋”的理論。如果我們要應用布爾迪厄的社會實踐論分析社會實踐活動，必須把握這一要點。

三、利用考試進行的資本索求活動

從某種程度上說，現代人的歷史是一部考試的歷史，也是一部不斷索求或爭奪經濟資本、文化資本、象征資本和其他資本的歷史。我們這里以中國人參加的各種考試為例來分析考生在考試中的資本索求活動。

1考試與象征資本。幾乎所有的考試都與象征資本有關，因為考試的結果關乎考生的榮譽。考得好，有成就感、榮譽感，可以得到同學、朋友、老師和家長的贊譽；考得差，有失敗感，可能會受到老師或家長的批評以及同學和朋友的輕視。有些考試結果對考生來說主要是象征意義。例如有的中國小孩四五歲參加的鋼琴、舞蹈、英語等校外藝術、語言等級考試。這些考試的結果雖然都以證書的形式呈現，但很多類似證書沒有含金量。可是這些證書在小孩眼里就是榮譽，在有些家長眼里就是驕傲，具有很大的象征意義。這就是許多家長樂意、有些小孩自愿參加這些考試的一個重要原因：他們在尋求一種象征資本。

由于國家相關教育政策的實施，在小學到初中階段，學生參加的一些考試對學生的升學沒有太大的影響，但考試成績依然對學生和家長有很強的象征意義。學生考試成績的好壞同樣會影響周圍人對他們的態度和評價，他們自己也有很強的榮譽感或失敗感。這就是為什么這個階段學生對考試同樣非常重視，家長、教師和學校對考試結果也依然非常關心。這也從一個角度解釋了這種現象：在小學、初中階段，雖然很多地方已經根據國家政策取消了依據學生成績升學或擇校的制度，但應試教學依然存在。當然在高中、大學和以后的各種考試中，考生和其他利益相關者也同樣存在著對這種象

征資本的追求，只是其他資本對他們具有了更大更直接的作用。

2考試與文化資本。考試與兩種形態的文化資本有很大關系：一是機制形態資本，二是內化形態資本。我們的各種文憑、證書基本都是通過考試來頒發的。為了獲得某些證書，我們必須參加一些考試。教育系統有畢業證書、學位證書；一些行業有從業證書，如教師資格證、從醫資格證、律師資格證等。這些都是機制形態的文化資本。內化形態資本則是通過教育培訓習得的。而我們的教育培訓與相應的考試是聯系在一起的。許多教育培訓基本是按照考試要求進行的。應試教學就是一個例子。我們的學生就是通過長期的應試教育獲取了考試所要求的一些知識和理念。這些知識和理念內化成為他們的一種“習性”，影響著他們的日常行為方式。內化形態資本是一種無形資本，是一種潛在作用的結果。有的是考生主動有意識獲取的，有的則是無意識狀態下強加的。機制形態文化資本則是考生有意識通過考試獲取的資本。對文化資本的追求往往不是考生參加考試的最終目標，而只是他們追求另一種資本——經濟資本的一個間接過程。

3考試與經濟資本。經濟資本是許多考生通過考試索求的最終目標。一些行業資格考試與經濟資本有直接的聯系。考生通過考試拿到資格證書，就可以經營，就可以上崗。有些考試與經濟資本的聯系是間接的。如考生通過大學入學考試，獲得一種教育資本，再通過這種教育資本獲得知識技能與文憑證書等文化資本。這些文化資本最終可以“兌現”成工作就業，從而獲取物質財富：狹義的經濟資本。即使前面提到的小孩參加的藝術等級考試，我們的小考生可能也在有意無意地通過這種過程追求一種簡單的經濟資本，如父母獎勵的禮物或零用錢。

這里有兩點需要注意。一是考生的這種資本追尋不一定都是成功的。因為考生對資本追求的成敗不但與他們的已有資本和在社會場域中相關位置有很大關系，也與其他因素，如個人努力、試題本身等有關系。二是并不是所有考生在任何時候都主動或自愿參加考試。有些考生對考試有一種抵觸情緒。這可能是因為他們在考試這種資本爭奪中一直或多次失敗而造成的。但是這兩點不影響考生利用考試進行資本尋求的性質。我們從小到大到老要參加無數的考試；我們在人生的每一個階段都有相應的考試相伴；我們人生的變化與大大小小的考試都有重要的聯系。考試之所以和我們的人生歷程分不開，是因為考試的成敗在深層次上影響我們對社會資源的占有，影響我們在社會空間的位置。

四、考試成為資本索求工具的原因

考試之所以能成為資本尋求的工具，是因為它滿足兩個條件：合法性和強力性。即它有資格和有能力擔當此角色。前者就是布爾迪厄所說的象征權利(symbolic power)：一種無形的權利，一種因“誤識”(misrecognized)而被“承認”(recognized)為合法的權利。如果我們把使用考試看成是機構施用的一種控制權利，那么這種權利的有效性依賴于接受控制的一方承認和相信這種權利的合法性，并主動接受這種控制。象征權利的成功實施必須有一個前提條件：權利的被施用者承認這種權利以及權利的施用者的合法性。考試這種控制權利之所以能夠成功得以施用，是因為考生承認它的合法性并愿意接受控制，參加考試活動；反之，如果考生或其他相關者不承認它的合法性，考試就失去了存在的基石。而考試之所以在考生眼里具有合法性，是因為考試是由合法的權利機構組織實施的，在公眾眼里具有權威性。這些機構包括政府組織、學校、學術機構、專業機構等等。

但是光滿足合法性這一個條件還不夠。考試的有效性還依賴于另一個條件：它的強力性(pow-erfulness)。它自身必須有足夠的力量。打一個比方：如果警察執法是一種合法行動，但這種行動的成功還得依賴于警察本身的綜合素質(勇敢、強健、靈活等)。那么考試這種機制的強力來自哪里呢?Shohamy認為它來自以下幾個方面：

1考試是由強力機構組織實施的。上面提到的合法機構從不同的角度上看都是強力機構。政府機構從政治、經濟、法律上講是強力組織；學校以及學術、行業組織從專業上講是強力機構。他們在專業領域具有權威性。這些強力機構實施的政策和行為，如考試，自然具有強力性。

2考試使用專業和數字語言。考試是一個專業性很強的領域，涉及心理計量學和所考專業知識，具有一種“科學”的權威；考試往往使用數字，如分數報道、數據分析等。而數字給人的印象是準確和客觀。這兩方面的結合使考試在人們的心目中具有很高的可信度。

3考試使用客觀題型。大型考試和許多重要考試都大量使用客觀題型。客觀題型給考生的印象也是準確、客觀，可以排除一些主觀傾向，如評分過程中的主觀因素。即使一些主觀題型的評分也通過分解法使其具有一定的信度。客觀的題目和評分可以提高考試信度，也從一定程度上增加了考生對考試的信任度。

以上就是考試強力性的三個來源。考試的這些特點使考試使用者，如教師、學校、政府機構偏愛使用考試機制。這種偏愛不但源自于考試的強力性，也來自于考試的效用度和考試使用者在考試中的主動權。考試可以用于實施某項政策，而且成本低、成效大；考試能為部門提供有力的政績材料。考試使用者可以決定考試內容、考試形式；考試決策者可以自行決定分數線，用于選拔、錄用人員。這樣，考試本身的特點、考生的自愿和考試使用者的偏愛共同作用使考試成了一種有效的控制機制。考生通過這種機制尋求資本，考試使用者通過考試進行調控。

五、啟示

考試“資本論”給我們提供了一種認識論。這種認識論使我們從更深的層次去理解考試的性質、考試的作用。同時這種認識也可能為我們解決考試引起的應試問題提供一些重要啟示。考試成為資本索求工具的最明顯的效應是應試活動：個人的學習具有很強的應試針對性；學校的教學一定程度上是在協助學生備考；社會在為個人和學校提供各種應試資源：有人編寫應試資料，有出版社出版這些資料，有書店專門負責銷售；有人在研制作弊工具，還有人在組織舞弊活動。這些應試活動與某一具體考試的規模和考試的社會權重直接相關。考生越多、考試結果對考生利益(資本)影響越大，應試活動越明顯。中國的高考和大學英語四、六級考試就是典型的例子。那么我們怎么理解這些問題呢?

布爾迪厄喜歡使用“比賽”(game)這個比喻來解釋社會活動。如果我們的考試是一種爭奪資本的比賽活動，那么應試就猶如比賽前的準備活動：有系統的日常練習(以考試為目標的教學活動)，有比賽前的熱身賽(考前模擬練習)。除此之外，社會上還有為這些練習和比賽提供的各種服務：設計、生產、銷售練習器材(編寫、出版、推銷輔導資料)；甚至有為提高比賽成績而進行的違禁活動(考試舞弊現象)。這種認識使我們明白應試現象是考試活動或考試機制的必然結果。有考試就有應試。

運動員參加比賽為了爭取名次和獎金，考生參加考試為了爭奪資本。兩者皆是各自角色使然，也是人性的體現。對此我們沒有褒貶的理由，但有規范的責任。如果我們的考試宗旨與我們的教育宗旨是一致的，那么合理合法的應試活動不一定是負面的。就像運動比賽的最高宗旨是強身健體，增進友誼，而運動員的備賽練習同樣具有積極的意義。我們所要盡量規避的是與教育最高宗旨不一致，甚至相違背的應試活動。更重要的是，我們要使考試成為一個公平的資本競爭的舞臺，使應試活動和考試活動成為促進個人健康發展、促進整個社會進步的社會活動。

責任編輯：陳梅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