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比阿斯·敏德尼克爾

托馬斯·曼

托比阿斯·敏德尼克爾從云雀山買回小黃狗埃索已經有好幾個星期了。一天，托比阿斯準備給埃索喂食，他從那只五斗櫥的抽屜里拿出一塊長條面包，拿出一把骨頭把兒的長刀子。托比阿斯正彎著腰，準備把面包切成小塊，扔到地板上好讓小狗來吃。誰知埃索由于急著想吃到面包，按捺不住了，到處亂竄，結果它的右肩膀頭撞到托比阿斯的刀子上，埃索的右肩膀頭上被割出一道口子，鮮血直流，倒在了地上。

這下子可把托比阿斯嚇壞了，他趕緊扔下手里的東西，彎下腰去看受了傷的埃索。突然之間，托比阿斯的臉上呈現出一種非同尋常的表情，真的，一種輕松和幸福的表情一閃而過。托比阿斯小心翼翼地把嗚咽叫著的小狗抱到了沙發上。恐怕沒有誰能夠想象得出來，他是以怎么樣的精力、熱情和關愛照料受傷的埃索的。在埃索受傷的日子里，托比阿斯幾乎一步都沒有離開過，從早到晚都守在它跟前。就是到了晚上，托比阿斯還把埃索放到自己的跟前，讓它睡在身旁。他給它洗傷口，包扎傷口，輕輕地撫摸它，小聲地安慰著它，對它充滿同情和愛憐。他對埃索可謂關懷備至，而他又非常高興這樣做，也可以說是樂在其中，樂此不疲。

“你覺得很痛嗎?”托比阿斯問埃索，“是的，讓你受苦了，我的可憐的小東西，但是你不要著急，我們得忍受住這種痛苦。”他這樣說的時候，臉上呈現出一種從容、安詳的神色，既有一種憂傷，又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幸福、愉快的感覺。

隨著埃索的傷口漸漸愈合，體力不斷增加，情緒變得穩定和身體逐漸康復，托比阿斯的行為舉止反而越來越不正常，心情越來越不安，而且心里也越來越不高興。他甚至覺得不去為埃索的傷口操心反倒好些，現在托比阿斯只是用手去不斷地撫摸埃索，以此來表示自己對埃索的同情和愛憐。埃索身上的傷口在不斷地愈合，它出于本性，又在房間里到處亂跑。有一天，埃索喝完了盤子里的牛奶，吃完了為它準備的面包之后，覺得自己勁頭十足，于是便從沙發上跳了下來，它在撒歡，它的那種無拘無束的本性又表現了出來，它在托比阿斯的兩個小房間里跑來跑去，一會兒去拉扯托比阿斯的床單，一會兒又去把一個馬鈴薯弄得在地上亂滾，一會兒又在地上不停地打滾——埃索簡直是高興極了。

托比阿斯站在窗戶前面，旁邊就是那個只有泥土而沒有任何花草的花盆。他把自己的一只又長又瘦的手，從已破爛了的袖口里伸了出來，機械地在他的已經蓋住了太陽穴的頭發上不停地揉搓。在隔壁鄰居家的那堵灰色墻壁的映襯下，更凸顯出托比阿斯的那副黝黑、與眾不同的身軀。他臉色蒼白，一副憂傷、痛苦不堪的樣子，而且是以一種眼熱、不自在、妒忌，并且帶著惡意的目光，盯著小狗埃索歡快地蹦跳。突然，托比阿斯·敏德尼克爾振作起來，走到埃索跟前，抓起小狗，慢慢地把它放在自己的懷里。

“我的可憐的小東西，”托比阿斯開始跟小狗又說起話來，但是聲音里滿是痛苦和憂傷。然而埃索卻一點都沒有覺察出來，它依舊那樣頑皮，那樣放縱自己，根本就不喜歡主人把自己抱在懷里，而是還想像先前那樣在地上玩耍、嬉戲。于是它便試著去咬托比阿斯打算去撫摸它的手，并從他的懷里跳了下來。它調皮地往旁邊一跳，汪汪地叫了幾聲，然后便高興地跑開了。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是非常令人費解的，而且是惡劣而又叫人覺得是非?？膳碌氖虑?，我都不愿意把事情的經過詳細地說出來。托比阿斯·敏德尼克爾垂下雙臂站在那里，上身微微前傾，他雙唇緊閉，他的眼球在眼眶里很厲害地顫動著，非?？膳?。接著他像瘋了一樣猛地一跳，一只手把埃索抓起來，另一只手里一個明晃晃的大家伙一閃，一下子就從小狗的右肩捅了進去，一直捅到埃索的心臟。埃索跌倒地上，連叫都沒有來得及叫出聲來就躺在托比阿斯的旁邊，鮮血不停地往外流，身子還在不停地抖動。

托比阿斯把埃索抱到了沙發上，自己跪到它跟前。他用一塊布蓋到它的傷口上面，并且結結巴巴、自怨自艾地說：“我的可憐的小狗，我的可憐的埃索!這該是多么不幸啊，我們兩個的命運怎么這么悲慘啊!你一定非常痛苦吧?是的，是的，我知道的，你一定是非常痛苦的。你就這樣躺在我的面前，多么叫人可憐啊!但是我在你跟前，我來安慰你，我會用我的最好的手絹來給你包扎傷口……”

埃索只是躺在那里，已經是奄奄一息，就只剩下一口氣了。埃索的眼睛已經黯然無光，只是還對自己的主人投去一瞥疑問的目光，目光里充滿迷惑、不解、無辜和對自己主人的抱怨。很快小狗埃索微微地伸了一下腿，死去了。

托比阿斯·敏德尼克爾一動不動，像是僵在那里一樣，接著他把臉貼到它身上，傷心地痛哭起來。

（劉霞摘自《死于威尼斯》圖/孫勝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