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應臺
立正
從記憶深處第一個浮上來的,竟然是孟子。十三歲的時候讀到“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雖然還不知道何謂富貴、貧賤和威武,也不懂“淫”、“移”和“屈”作為動詞,里頭有多少層次的意義,但是句子的斬釘截鐵,以及那斬釘截鐵的語言所釋放出的一種簡單但絕對的力量,顯然讓年幼的我深深震撼。高中時,讀到《滕文公下》的原文,才知道,孟子認為權傾一時、讓王侯畏懼的強人都不是真正的“大丈夫”;真正頂天立地的君子品格,只有在富貴加以誘惑、威武加以震嚇、貧賤加以壓迫的情況之下,才測試得出來。
有一天,在鄉下和幾個同學在“民眾服務社”打乒乓球。突然聽見很大聲的“立正”的命令。父親穿著一身整齊的警官制服,帶著幾個警察,向前來視察的分局長敬禮。立正在他身后的警員一個箭步過來,把我們幾個穿著拖鞋短褲的初中生連推帶拉排成一列,挺身站直,讓我們舉起右手抵著額頭,做出軍警的敬禮姿勢。
不知為什么,我竟然覺得受到了此生未曾有的侮辱。晚上,十五歲的我拿出孟子《盡心篇》,走到父親面前,說,“你看!”
孟子日:“說大人,則藐之,勿視其巍巍然。堂高數仞,榱題數尺,我得志,弗為也;在彼者,皆我所不為也;在我者,皆古之制也,吾何畏彼哉?”
我想對他大叫的是:“你為什么要我們立正敬禮?你為什么不知道‘說大人必藐之?”
在那一天,十五歲的我心中暗暗發誓:長大以后做什么都可以,但絕不做那必須向人立正敬禮的人,也不做那被別人立正敬禮的人。
等到后來讀到《公孫丑下》孟子引述曾子“彼以其富,我以吾仁;彼以其爵,我以吾義,吾何慊乎哉”而對齊王表達“士”與“王”分庭抗禮的獨立位置時,我大概已經被孟子熏陶得差不多了。
獨立
沒想到自己在一九九九年真的去“做官”,進入了一個等級分明、令出必行的體系。我自己一方面做決策、發出指令,一方面努力培養官員的獨立意識,在培養官員的獨立意識上,我不放過任何一個教育的機會。
有一天,一份蓋滿了章的公文一路旅行到了我桌上。蓋了那么多章,表示下面那么多官員全同意了。仔細讀,卻看得我直皺眉頭。原來這是市長室下來的公文。某月某日某經濟園區落成,市長要去剪彩。為了剪彩的風光,市長室的官員請文化局責成下屬美術館配合剪彩時段,在該園區辦一個美術展,同時,請文化局安排開幕時的現場表演。
不需多想,我在已經蓋了好多“擬辦”章的公文上,寫下推翻一切的局長批示:
1、美術館展覽屬藝術專業范圍,自有其嚴格規定之專業流程,不宜配合市長剪彩“演出”。
2、安排表演活動目的在培養市民美學則可,在“配合”市長剪彩則不可。以上事宜由新聞處幕僚單位出面作業較妥。公文批好之后,再把科員、股長、專員、科長一路到主秘、副局長都請來局長室,拿著白紙黑字的批示跟同仁溝通觀念。
“以后市長室再來這種指令,比照辦理。”
談完后,同仁一一離去,主秘卻不走,面有難色,欲言又止。我知道他有話要說。
他極坦誠地告訴我這孟子的學生:“局長,您的理念我完全了解,而且贊成,但是,能不能不要形諸文字,因為公文復閱,回流的一路上每一個官員都會讀到,給市長室的人難堪,就是給市長難堪,不太好。官場還是有官場文化的。您還是讓我去用電話表達比較好,原批示可以擦掉。”
我默默看著這資深公務員大約足足兩分鐘之久,心中深深感動,他如此細致而誠懇地衛護一個“誤闖”官場的人,怕她受傷害。思索片刻之后,我說:“明白你的細心,但是,如果不落文字,這一路上舊觀念的公務員不會認識到文化行政獨立的重要。有白紙黑字,才能讓公務員嚴肅地對待這個問題吧,包括市長室的公務員。”
主秘無奈地拿著公文起身離去,“而且,”我說:“我有信心市長自己也會支持這個立場。”
我其實并不知道市長會怎么反應,但這是個很好的測試吧。當天晚上,跟市長通電話,我把這個批示原原本本道來。他靜靜聽完,輕松地說:“對啊,本來就應該這樣啊。這種觀念是要建立的,很好。”然后開始談別的公事。以后,文化局再也沒有接到過類似的指令。
教訓
不見得總是成功,但是我努力維持自己的獨立,也要求屬下官員培養獨立意識。三年后,有這么一個下午,我在視察一個劇院工程時,看見工地上一排被拆卸一半的樓房露出一整面難看的墻壁,準備上油漆暫時遮丑的鷹架已經搭設完成。黃昏遲遲的陽光,剛好把鷹架那橫七豎八的竹影,淡淡地,錯錯落落地,斜斜灑在那頹廢斑駁的墻上。
我被那剎那間發現的美,驚呆了。站著不動,好像聽見陽光在那墻上悠悠移動的聲音。從美的震撼中回過神來,我交代隨行的高級官員:不要上油漆了。就請藝術家把陽光自然投射到鷹架的影子,淡淡地畫在墻上,就是最美的公共藝術了。
高級官員說,馬上辦。
過了兩個星期,我問專管公共藝術的承辦人,那面墻做好了嗎?
那是個講話嬌滴滴、十分靦腆的科員,大學畢業。
她說“還沒”。又過了兩周,仍是“還沒”。過了一個月,仍是“還沒”時,我準備發火了。把科長和科員請到面前,板著臉質問延宕原因。這個嬌滴滴、十分靦腆的科員,輕聲地說:“局長,公共藝術,您不是說,‘公共的意義就是,它必須來自藝術家的創作,而藝術家的創作還要經過和市民互動、得到市民響應、接受的過程。您不是說,過程比藝術品本身還重要。那一面墻,盡管只是畫上一點影子,其實都是公共藝術的范疇,就應該經過那整個藝術家創作和市民互動的流程。局長說畫什么,就畫上去,可能違背了公共藝術的基本精神。我覺得不太妥。”
她靜靜地陳述。我靜靜地聽。
那面墻,沒有處理。
真的,除了孟子,小科員也給我上過課。
[原載2007年第9期《財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