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環(huán)境學家”柳傳志

改革開放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打破了中國過去平均主義的傳統(tǒng)，我們很幸運的成了改革開放的最直接的受益者，有了一個比較合適的發(fā)震空間，但是也有一些人就成了改革中的成本。這就像我們上岸了，看見船要沉，一定要把后面沒上岸的人拉上去

對柳傳志的一個少見但恰當的描述是：他是個“環(huán)境學家”。

這個似乎風馬牛不相及的稱謂，指向這樣一種判斷：僅就一家中國公司生存、發(fā)展的戰(zhàn)略與管理問題，柳自不缺乏真知灼見，但讓他成為中國商界最無爭議的偶像級人物的，還有他對宏觀環(huán)境的理解與應對。如柳氏著名的“拐大彎”理論——看準方向，然后拐大彎，不要臨時拐急彎——重點尚不在于拐彎的耐心與韜略，更在于對大方向以及這一方向下種種障礙的關照、體認。

關于此種論述，最好的闡釋仍是他的成就。1990年代后期，聯(lián)想成功改制，當時不乏有人認為，這只應是中關村諸多改制故事之一，但時間證明，即使不能將聯(lián)想的經驗稱為獨一無二的，也可以說是長期價值最大的。如果沒有此前的改制，這之后的分拆和國際化就無從談起。就像改制的順暢源于柳對于政策的透徹理解以及相應的審慎行動，聯(lián)想的國際化路徑也是對大環(huán)境的周詳思辯的結果：它是華人企業(yè)中率先展開蛇吞象交易的，但與TCL、明基們不同，柳看透了人才與企業(yè)國際化之間的關系，寧肯將高層管理團隊的主導權讓予來自IBM與戴爾的團隊，且不吝惜將公司總部搬至美國。

柳對于大環(huán)境的獨特洞見，是這次采訪的基礎。在“企業(yè)社會責任”之聲逐漸興起于中國商界時，除了順應潮流，每家企業(yè)都應思考自己在其中所應扮演的獨特角色。對此，柳傳志的評論可謂務實且直言不諱。他反復強調：“企業(yè)做公益事業(yè)，會起一定的濕潤社會空氣的作用，但不是最主要的作用。我覺得在改善社會方面，需要更好地進行社會和政治上的系統(tǒng)改革。”甚至，即使明確表示聯(lián)想沒有功利目的，他仍不愿否定那些帶有功利目的從事公益事業(yè)的企業(yè)家。

以下為訪談摘錄。

“企業(yè)做公益可以濕潤社會空氣”

GE 觸動你開始思考企業(yè)社會責任的契機是什么？

柳傳志：2002年時，我在公司的全體黨員會上講過一次話，比較系統(tǒng)地闡述了我對企業(yè)社會責任的理解：改革開放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打破了中國過去平均主義的傳統(tǒng)，我們很幸運的成了改革開放的最直接的受益者，有了一個比較合適的發(fā)展空間，但是也有一些人就成了改革中的成本。這就像我們上岸了，看見船要沉，一定要把后面沒上岸的人拉上去。

而且聯(lián)想自身也在變化。聯(lián)想控股在2001年分拆之后就進入到以投資作為主要業(yè)務的階段，這帶來了兩點變化：一是原來聯(lián)想集團是上市公司，現在聯(lián)想控股是一家沒有上市的公司。上市公司有很多小股東，你做事情一定要得到小股東的同意，不能妨礙他們的利益。現在我們股東結構比較簡單，就更有條件來做我們自己想為社會盡義務的事。二是隨著這兩年投資項目和房地產項目眼看著越做越好，到了快要結出果實的時候，我們的心里更有數一點。以前在制造業(yè)，是一個毛巾擰水的行業(yè)，確實對成本的控制是很嚴格的，現在資金方面逐漸也寬裕了一點。

1990年代初，當時的中國科學院院長周光召找我談過一次話。他說香港過去也是一個各方面很不規(guī)范的地方，是匯豐銀行先要求自己的員工身體力行，比如排隊、不隨地吐痰、穿西裝等，在當時對香港整個社會都有帶動作用。當時我們公司比較小，只能希望將來也能成為這樣一個公司，就是通過身體力行來影響社會。

另一件觸動我的事情是，大概是2001年的時候，我去聯(lián)想在大亞灣的工廠參觀員工宿舍，有個員工的床頭貼了一張切-格瓦拉的畫像。當時有一部關于格瓦拉的話劇，我沒有去看那個戲，但聽到的反直是演出時下面有一片叫好的聲音——這種聲音是以贊揚社會秩序的破壞者為主的。當時我就意識到，在整個社會之中，其實是有不和諧因素的。

GE 你批評那位員工了嗎?

柳傳志：也沒有什么批評，但我回來在公司內部曾這樣講過：我們都是社會改革的受益者，聽到的都是關于改革的滿意的聲音，甚至還嫌改革做得不夠，但是忽視了在另外的一些方面，也有意見不同的人，比如說承擔了社會改革成本的這些人，他們很值得同情。

GE 企業(yè)社會責任這個話題現在前所未有的熱鬧，你怎么看?

柳傳志：今天，中國社會到了一個更加需要協(xié)調的時候。在改革過程中，各樣規(guī)章制度都還不是能夠很自洽，經濟改革、政治改革和社會改革還都不是很配套。一方面，中國社會在往前走，改革開放在往前走，但改革開放也是一個大的系統(tǒng)工程，同時需要不斷的進行政治改革和社會改革。像我常說的擰螺釘一樣，也需要擰擰別的螺釘。另一方面，我們現有的環(huán)境資源不可能取之不竭、用之不盡，以前的發(fā)展方式會碰到各種各樣的的問題。還有就是，貧富兩極分化的矛盾突現了出來。

其實致富者是有不同情況的。現在有一批企業(yè)家因為被仇視而變得憤憤不平，因為他們覺得在通過自己辛苦勞動每掙一分錢的時候，其實給社會提供了一毛錢的價值，他們解決了更多的就業(yè)機會，為國家納稅，他們不應得到這些仇視。但也存在一些通過不法手段而迅速暴富的情況，這確實會讓社會空氣更干燥。

所以我覺得一方面要提倡通過發(fā)展更好地去解決社會矛盾，另一方面也要自己格外的自律。企業(yè)家的工作主要是怎么樣跟社會各界配合來解決這個方面的問題，而不是說產生更大的對立情緒，撓癢癢要撓對地方。

GE 企業(yè)在社會改革中應該扮演什么樣的角色?

柳傳志：我覺得不是主要角色。企業(yè)能做的是三件事情：更好的為社會提供產品和服務、更多的照章納稅、更好的解決就業(yè)機會；參與公益活動；在公司內部宣傳正確的財富觀。

而企業(yè)做公益事業(yè)，會起到一定的濕潤社會空氣的作用，但不是最主要的作用。在改善社會空氣方面，需要更好地進行社會和政治上的系統(tǒng)改革，對貪污腐敗現象，能夠從體系上進行有效的遏制，我覺得這對解決貧富分化問題和社會心態(tài)問題，可能是最根本的方法。

進行系統(tǒng)改革的難度是，它不像企業(yè)這么好控制，經濟上前進一步，可能又帶出了其他問題，只有將來改革穩(wěn)定以后，濕潤空氣的意義會越來越大。

GE 這個說法只適用于當下的中國嗎?

柳傳志：不，是永遠。

GE 像比爾·蓋茨在慈善領域捐出了很多個人財富，他所做的也僅僅是一個濕潤空氣的作用?

柳傳志：當然。蓋茨捐的錢再多也只是幾百億美元而已，但是他在文化上給人一種啟迪。就是說，人到底活著是為什么?他給企業(yè)家群體和整個社會都在文化上樹立了一個好的標桿。

“我不能拿公司的錢來做慈善，自己做慈善家”

GE 社會責任是否也可以理解為一種管理工具——從重視員工利益出發(fā)，最終讓企業(yè)更好地發(fā)展?

柳傳志：我沒有從這個角度去想過。但在聯(lián)想內部，我們提倡幾個“負責”，第一是要為股東負責，第二要為員工負責，還有為社會負責。員工是辦企業(yè)的一個重要部分，只有善待員工，給員工提供好的條件，員工才會更加努力地把企業(yè)做得好，這是一種正反饋。所以聯(lián)想從我這兒開始就很自覺，用不著任何提醒地去考慮對員工進行激勵。

也許有一些制造業(yè)企業(yè)對待員工過于苛刻，這其實是企業(yè)家不明白成本卡在什么地方。像聯(lián)想這樣的企業(yè)，成本最大的地方實際上是元器件，元器件如果有積壓的話，帶來的損失要遠遠大于其他部分——其他部分指的是人力成本和銷售宣傳成本。今天聯(lián)想集團已變成一個國際化企業(yè)，人力成本大幅度增加，但是也還沒法跟元器件的積壓比。

GE 很多人都會把企業(yè)在社會責任方面的努力視為一種形象工程。

柳傳志：企業(yè)做社會公益很容易讓人跟功利聯(lián)系到一塊兒，以為是在用這種做法提升自己的社會地位，或者是提升知名度。我想有很多人會這么去想，這么去做的，而我們在做這些事情時確實功利的因素比較少。但是我認為哪怕是出于功利因素來這么做，也比不做好得多，這一點是應該要明確的，不然的話，企業(yè)盡了社會義務，捐了款以后，還要被說成是為了自己的利益才怎樣怎樣，其實不合適。

GE 在社會責任方面，聯(lián)想的實踐是什么?

柳傳志：聯(lián)想做了兩件事。一是在認真考慮員工的發(fā)展和福利，我們應該是第一家實行企業(yè)年金制度的中國企業(yè)。第二件事，是大概三年前我們成立了兩個基金，一個是見義勇為基金，每年會有100萬元捐助；另一個是進取教育基金。

GE 為什么選擇見義勇為和教育兩個方向?

柳傳志：選擇見義勇為是因為我在電視上看到一些見義勇為人士，當時為了保護國家財產或者為了社會安定做出了貢獻，但是他的家庭生活極其貧困。我覺得這也是社會不和諧方面的一個很突出的表現，為了保護社會而作出犧牲，沒有得到一個公平的對待，這讓我感到很遺憾。我們的力量雖然微薄，但這是我們想要做的事情。教育是國家根本大計，也是我們想做的事情。

GE 你會要求每個公益活動都要有聯(lián)想風格或者說聯(lián)想印記嗎?

柳傳志：沒有，聯(lián)想本身沒有把功利目標放在一個突出位置，所以沒有去想做這些事到底對我們的知名度有什么影響。但就具體實施而言，我們實際上有一套完整的策劃，就像其它企業(yè)行為一樣，肯定是有策劃，有行動，有檢查。

GE 怎么檢查呢？

柳傳志：比如像我們最近在做的一件事情，就是研討文化在聯(lián)想內部起什么作用。到底什么是文化?文化怎么起的作用?我們以后怎么去開展?我們拿自己的目標來制定標準，檢查實施情況有沒有達到我們自己預定的要求。這是一個很大的工程，大概做了將近快一年，我覺得還是非常有意義的。這種檢查其實是一種軟任務，就是從目的角度來考核的方式。

我想再三說明的是，我們做公益活動沒有任何的功利目的。企業(yè)本身做這些事情，在當前的社會環(huán)境下，不能認為是解決社會矛盾的一個主要部分。

GE 有沒有想過用你個人的力量來推動一下國內企業(yè)社會責任方面的進步?

柳傳志：沒有，談不上。第一，真的不能把自己的所謂號召力看得過大。第二，我們自己也只是做了這么一點事情，要是公司一年拿1億美金出來做這個事，我就敢說這個話了，現在一共才500萬塊錢，自己才捐了這么點錢，還說什么號召力，這會讓人家心里不信服。

所謂個人的號召力的使用，也是要很小心的，過度地把自己看高以后，不會起什么好作用。說來很慚愧，我現在還不能夠談對財富的看法，因為在我們公司里面，總體股份的分配還是相當平均的。我自己目前還是以工資為主要收入，跟國內那些排行榜中的人是沒法相比的，比爾·蓋茨是在用自己的錢做慈善，我總不能拿公司的錢來做慈善，自己還成為慈善家，這個話就不通了。

GE 我們所謂的財富觀，不完全是說怎么處理財富，也包括你對享受財富的看法。

柳傳志：我也并不崇尚節(jié)儉，我認為生活能做到恰到好處就是了。比如聯(lián)想退休的老副總們，都不請保姆，現在每天還上街買菜做飯。我和李勤(聯(lián)想控股公司常務副總裁)就說他們：你買一輛好一點的車，其實對你的生活改善并沒有多大，你把保姆解決了，改善就大多了。

我希望自己的生活恰到好處，犯不著去浪費什么，但是也犯不著專門去省點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