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廣電局局長魏文彬說《大明王朝》看得他眼淚長流,這部劇正式通過重大題材辦公室的審查后,他就打電話給總制片人兼編劇劉和平,要求獨家播出。“我要找省里領導,要求到哪一級干部必須要看這部戲。盛唐時中國的GDP占全世界的37%,到了清朝那個老太太時只有4%,現在是5%,為什么會這樣?看了這部戲就知道。”魏文彬說。
嘉靖海瑞的太極結構
很多人聽到《大明王朝》,以為是朱元璋的故事,向來電視劇是要表現開國明主的,何況又是陳寶國主演,人們把它和陳寶國的另一部戲《傳奇皇帝朱元璋》混為一談,其實《大明王朝·1566》還有一個副標題——“嘉靖與海瑞”,以正視聽。
海瑞是瓊州(海口)人,劉和平拜奠海瑞墓時行了三跪九叩之禮,“海瑞的了不起在于所有大臣都把矛頭指向嚴嵩,唯有他看到腐敗的癥結在嘉靖,為什么他的奏折能被稱為‘天下第一疏’呢?”在他看來,這個行使“自殺式襲擊”向皇帝宣戰的清官不但沒有被殺,嘉靖還特意把他留給兒子隆慶皇帝作為反腐利劍,從原來的財政部一個小小的副處長,一躍成為皇帝的辦公室主任和江蘇巡撫,嘉靖更是個成謎的皇帝。這部戲寫到第六集海瑞才出現,于是變成了群戲,嚴嵩、嚴世蕃、胡宗憲、戚繼光、秉筆太監馮保……這些在明史里忠奸分明,在劉和平眼里都成了功過需要細細分析的人物。嘉靖和海瑞以太極結構出現,海瑞是至剛至陽之臣,嘉靖是至陰至柔之君,嚴嵩等人是邊上的八卦。
這部戲宣傳冊上有一句話:“嘉靖是最高權力境界的孤獨者,無為而無不為;海瑞是最高道德境界的孤獨者,無畏而無不畏。”基本上概括了創作者的觀點。嘉靖在史學界曾是批判對象,他不僅是大清官海瑞的對頭,也是壬寅宮變的主角。他一次廷杖打死幾十個大臣,逼得宮女要勒死他自保,電視劇的第一場戲就是欽天監監生被廷杖致死。嘉靖25年沒上過朝,躲在西苑一間小屋里作法求長生,每天神神叨叨。他只和奸相嚴嵩單線聯系,寫的手諭需要打啞謎去猜。嚴嵩和徐階能當上內閣首輔,就因為只有嚴的兒子嚴世蕃和徐的夫人能看懂皇帝手諭。只要大臣能寫一手漂亮的“青詞”(燒給神仙看的頌文),嘉靖就龍顏大悅。海瑞當面痛斥他,他卻沒有殺他,只是無限期關在牢中,留給兒子處理。表現這樣一個奉行老子哲學的皇帝的戲,卻異常順利地通過了審查。劉和平說:大家都以為拍有赫赫文治武功的皇帝的戲才能通過審查,他們籌備《大明王朝》時也惴惴不安過,但沒想到很多史學家給他回信,表示認同,并為這部劇寫了推薦函。“重大題材辦”的老人們每天看14集,幾天就審查通過,他是喜出望外。“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研究歷史就是為了有助于今天治理國家,嘉靖25年不上朝還能緊握軍權、財權,時代容許研究他。”他說。
1566年嘉靖駕崩,隆慶即位,盡管劉和平否認受到黃仁宇的影響,劇組成員甚至演員的助理都被要求閱讀《萬歷十五年》。他說:“明朝十七帝中我印象最好的是隆慶,明皇帝都是一人獨治,只有他推行君臣共治,起用了徐階、高拱、張居正,嘉靖一死他第一個就把海瑞從牢里放出來升官。”這部戲從嘉靖三十九年(1560)寫起,寫到四十五年(1566)他死去。劉和平原計劃還有下部,從隆慶元年寫到萬歷十五年,闡述他的明史觀:明亡自萬歷始。結果寫到嘉靖去世就已經50集了,現在下部一個字還沒寫,魏文彬已經預定了。
表現明朝的影視集中在朱元璋和崇禎身上,還有一些鬧劇以正德皇帝為主角。劉和平認為1566年是一個特殊年份:“封建體制走到了盡頭,明朝的特點是家國同構,有家規國法,缺乏過渡的社區。紫禁城前三殿和后三宮的分界處叫乾清門,門以外是國,門以內是家;門以外是朝,門以內是廷。”所以皇帝把大臣用家規處置,不經過法律程序直接在皇帝家里杖斃。同時,明朝又有它輝煌之處。四大名著中有三部都產生于此時,市井經濟空前繁榮,《大明王朝》里還講到了李時珍。五代、元朝、清朝,北方游牧民族不斷地和農耕漢人同化,劉和平認為,明代是最后一代漢人。“我父親死時就是穿的明朝服裝入的殮,多爾袞入關時曾同意‘十從十不從’,其中有‘生從死不從’。”劉和平曾是《雍正王朝》的總編劇,把人們腦海中殘忍陰險的雍正塑造成最勤政的皇帝,該劇播后曾有評論說他們為“封建帝王歌功頌德”,另一方面,愛新覺羅家族的人又在酒店包了十桌宴請他,感謝他為祖宗翻案。劉和平沒有去,他很不愿意聽見“翻案”二字,同樣,他也否認為嘉靖翻案。
電視劇的歷史觀
去年邢賁思先生發表了一篇名為《歷史、歷史學、歷史劇》的文章,被理論界認為是歷史題材創作的理論標準。文中說“歷史劇的史鑒作用在某些方面甚至超過了歷史學”,并以慈禧為例,認為這個人物沒有必要反復解讀。據說,審片小組中有人稱《大明王朝》是官場教科書,而魏文彬說它是“人生教科書”。劉和平說:“只呼喚明君、清官的文化不是優秀傳統文化,應該討論人在各種生存狀態下的覺悟。如果全民皆說娛樂,思想會萎縮,多說憂患是必要的。在位、退隱的政治家都喜歡研究明史,毛澤東手中常拿著一部《明史》,張學良被軟禁后專攻《明史》。”但他同時也承認,電視劇里承載不了這么多的信息,只是希望觀眾看后能去搜索有關人物的資料,指望所有人看了電視劇就能頓悟是不現實的。
在他看來,歷史劇很難做到二者合一:既具有重大現實意義,又沒有任何針對性。他下保證說,《大明王朝》不會說嘉靖是明君還是昏君,嚴嵩精明抑或奸詐。嘉靖半生修道,老子對世界的認知是:不要說是什么,只能說不是什么。因此只能說戲里的嘉靖不是昏君,而他被宮女勒脖子后躲在西苑,并非因為怕死,西苑里同樣有宮女,他只是悟到托爾斯泰的那句話:“帝王是歷史最大的奴隸。”他找到了應付體制的方法,不做奴隸做主人。
這個對帝王的認知確實有別于當下的歷史劇,戲中的每個人都沒有流露出創作者的好惡。在傳統的《海瑞罷官》中,胡宗憲是嚴嵩的門生,是縱子作惡的奸臣,可是史書上他卻功績彪炳,指揮抗倭。有人勸胡宗憲,如果和嚴黨劃清關系,他就能進入《明臣錄》,胡宗憲卻說:“我可以不做明臣,不可以做小人。”在編劇看來,大義滅親有時也等同于忘恩負義,一千個人眼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
劇中演胡宗憲的演員王慶祥說:其他劇本可以改詞,這個本子一個字都改不動。不知是不是溢美之詞。劉和平寫作時采取口述,打字員記錄。他說:“每當我閉著眼睛,我就變成了海瑞,嘉靖、嚴嵩,那一刻附體了。”
(摘自《三聯生活周刊》2007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