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落水丈夫見死不救？

口述/張先國

文/紅葉

妻子不幸落水，丈夫沒有跳水救妻，由此引發一連串誤解和爭議。透過事實真相，解讀“怯懦”丈夫的內心，在是是非非的表象后，讓人有另一種深深的感動。

一、忍辱負重

我和妻子趙蘭原在湖北省松滋市經營一家童裝店，生意做得紅紅火火，日子過得甜甜蜜蜜。結婚第二年，喜得千金，取名甜甜，我們視其如掌上明珠。

1994年11月23日，我們夫妻倆到武漢進貨。路經沙市，要過長江的一條支流，江寬浪急，沒橋，過往的車輛都要輪渡。當天，汽車過江時，天上飄起了雪花。車上的旅客閑得無聊，紛紛下車到甲板上看雪景。我下車買煙，趙蘭尾隨我下了車。買完煙后，我發現妻子正倚在欄桿邊啃面包，一只手忘情地揮舞著在空中抓雪花，整個身子已探到了欄外。我一聲“危險”還沒出口，妻子腳下一滑，慌忙伸手抓欄桿，沒留神下半個身子卻像條青頭魚，從欄桿下滑到了江里……

我腦子“嗡”地一炸，猛沖過去。妻子在江里只撲騰了幾下，就無聲息了。輪渡上頓時炸了窩，卻沒一人敢跳下江去救人。天寒地凍的，水性再好的人在江水里也很難施展本領。我雖然心急如焚，可也一下子怔住了。如果自己跳下去，與其說是去救妻子，不如說是去送死?？梢遣惶氯パ郾牨牽粗拮友退?，那還算是個人嗎？我兩眼一閉就要往下跳，就在那一刻，我忽然聽到一聲呼喊，那是嗷嗷待哺的女兒在喊我。女兒粉嘟嘟的面容生動地浮現在我眼前，我伸出的腳又縮了回去，“我不能死，我死了甜甜咋辦？”我伏在欄桿旁，絕望地發出陣陣慘叫。

圍觀的人以為我膽怯了，紛紛指責說：“你干嚎個鬼！女人都掉下去半天了，你這個做丈夫的還不去救人！”有幾個急得亂了方寸的女人開始推我，要把我推到江里去。有個血氣方剛的小伙子拍著胸說：“你不跳，我跳！”我慌忙阻止道：“小兄弟，別……千萬別……”人們一聽這話，不再推我了，開始向我吐口水：“他媽的，世上竟有如此沒肝沒肺的男人！”

江岸的警察聞訊緊急出動，4艘快艇在江面搜尋了一天一夜，但妻子生不見人死不見尸。我在江邊守了一天一夜，當我確定已喊不回哭不回妻子以后，只得失魂落魄地回了家。

家里早已經知道幾百里之外發生的慘禍了，趙蘭落水的第二天，地方媒體就刊登了消息，還附了篇題為《妻子落水丈夫見死不救》的短評，說我簡直禽獸不如。有現場目擊者還抓拍了照片，我被眾人推著，像條癩皮狗，一副不肯下水救人的樣子。

趙蘭的親人悲傷之余，將滿腔怒火發泄到我身上。岳父母公開聲明，從此不再認我這個女婿；小舅子帶人砸了我的童裝店；姨姐搬走了我家里所有值錢的東西……我一時間家財散盡，臭名遠揚。

我有苦無處訴，躲在沒人的地方，摟著甜甜痛哭了一場。邊哭邊念叨：“蘭兒啊，早知道是這樣， 我還不如跟你一塊死了好！”又親著女兒說：“我的心肝，為了你，爸爸得忍辱負重地活著?！?/p>

處理完妻子的后事，我知道自己沒法在家鄉呆了，帶著女兒去福建仙游投靠了一個遠房親戚，打工為生。

二、重返家鄉

3年后，我回到了家鄉。3年，甜甜已長成一個會說會唱的小丫丫?；氐郊?，我忙著設祭臺。妻子過世已3年了，按當地風俗，亡魂3年后就要永遠告別親人，不在家里住了。我將妻子的遺照掛好，叫來女兒。父女倆跪下后，我望著照片深情地說：“蘭兒，你都走了3年了。如今咱們的女兒也已經3歲多了……你瞧瞧，她長得多胖多乖！”說著將女兒推到遺像前，對她說：“小心肝，你不是老向我要媽媽嗎？這就是你媽，快，叫媽媽！”女兒瞪大眼睛瞧了瞧遺像，躲進了我懷里。

在異鄉的日子里，甜甜曾經吵著要媽媽，我哄她說：“媽媽躲在我心口里，你喊一聲媽媽，她就聽見了。”女兒對我的話深信不疑，每回喊一聲爸，又喚一聲媽。喊順了口，就將“爸媽”喊成了“爸母”。這稱呼，一直叫了近10年。

回到家鄉后，為了養活自己和女兒，我在城中心菜市場擺了個菜攤。女兒沒錢上幼兒園，就天天跟我在菜市場玩。沒生意時，她還幫我吆喝幾聲。有天，女兒正吆喝“賣菜呀……我家的菜蠻甜蠻甜呀”，一個正在菜場轉悠的老太太過來了。老太太仔細地瞅了瞅甜甜，又瞧了瞧臟兮兮的我，忽然老淚縱橫，失聲喊道：“甜甜，我可憐的外甥女喲！”

我認出了老岳母，驚惶失措地站了起來。老岳母抱著甜甜，看了又看，親了又親，然后用不容商量的口氣對我說：“孩子我抱走了，我要帶她去住幾天。”甜甜怯怯地望著老人，抓住我不放。我對她說：“這是你外婆，跟爸母一樣是你最親的人。去吧，外婆家有蠻甜蠻甜的東西吃?！?/p>

甜甜跟外婆走后，去了近一個月，岳母也沒將甜甜送回來。甜甜不在身邊的日子里，我像掉了魂，多次想到岳母家去看甜甜，一想岳父母當年公開聲明不再認我這個女婿了，便覺得沒臉面再登那個家門。

轉眼兩個月過去了，甜甜仍沒回來。我想女兒簡直快想瘋了，硬著頭皮來到了岳母家。

岳父母都不在，小舅子正在家看電視?？匆娢?，他冷冷地說：“你來干什么？走錯門了吧？”我忍氣吞聲地說：“我來接甜甜。”小舅子冷笑道：“你還有臉來接甜甜？你配當一個父親嗎？花朵兒似的孩子，你沒能耐讓她上幼兒園，讓她在那下三濫的地方像個乞丐。你就不臉紅？”我羞愧得無話可說，被小舅子不耐煩地推出了門。

我見不到女兒，心如刀絞，在岳父母門口一直坐到天黑，小舅子才扔出一句：“你要見甜甜，明天到街道幼兒園去。”

第二天，我尋到街道幼兒園。在院內的操場上，孩子們正在玩游戲。我一眼就認出了女兒，狂喜地連聲呼喊。甜甜看見我，臉上露出驚喜的笑容。父女倆隔著操場邊的鐵欄，女兒伸出小手讓我握著，將臉蛋貼在鐵欄上。我喜極而泣，問女兒：“外婆家好不？”甜甜說：“好。有蠻好的東西吃蠻好的東西玩，晚上還有蠻軟的床睡……”我靜靜地望著女兒，淚水無聲地往下滴。問女兒想不想跟我回家，女兒先是搖搖頭，很快又點點頭。但幼兒園的老師卻不讓我帶走甜甜，老師為難地說：“甜甜的外婆交代過，除了她本人，任何人都不準接走甜甜?！?/p>

“我是她父親啊。”我向老師解釋道。

“對不起，甜甜的報名登記上，填的是父母雙亡。”老師警惕地望著我說。

我苦笑著搖了搖頭，無可奈何地離開了幼兒園。走了老遠，女兒還在喊：“爸母，你要天天來看我呀?！?/p>

三、難尋幸福

轉眼10年過去了。我經過艱苦努力，再一次從菜市場殺回服裝行業，成為一家服裝專賣店的老板。女兒也長成為一個亭亭玉立的黃毛丫頭，念初二了。她再也沒回我身邊，已將外婆家當成了自己的家。她經常來看我，但已不像童年時那樣喊我“爸母”，改叫“爸爸”了。她知道自己有一個名叫趙蘭的母親，并不是躲在父親胸口里，而是在一個寒冷的冬季掉進江里淹死了……

我從人生的低谷爬起來后，也不過40出頭。正所謂男人四十一朵花，每天熱心做媒的人踏破門檻。但是姑娘小寡婦總是高興而來，掃興而歸。十幾年前“見死不救”的陳年往事，在此時再一次被人們從記憶中打撈上來，將那些對我心儀的女人，一個一個地嚇跑了。隨著歲月流逝，當年的往事被市井傳得不堪入耳。說是我和趙蘭感情一直不好，因為我暗中有相好，嫌棄妻子。那天在船上，趙蘭落水時，我就站她旁邊，伸手就能扯住妻子，我不但沒扯，很有可能還推了她一把。趙蘭死后，我就跟相好私奔了，3年沒見人影兒。后來極有可能是相好嫌我變窮了，又拖著個孩子，最終也拋棄了我……我被說成這樣，還有哪個良家婦女敢嫁我？種種流言，我百口難辯，也不能辯，怕越辯越糟。

在我痛苦的日子里，有個叫王明明的女人走進了我的生活，她是個30出頭的小寡婦，心腸很好。當年我在菜場賣菜時，她男人還在世，會做豆腐，她專門在菜場賣男人做的豆腐。在菜市場，她目睹了我的艱辛和善良，見證了我對亡妻的懷念和對女兒的摯愛。我離開菜場當老板后，她已喪夫成寡婦了，我經常繞路來買她的豆腐，感激之余，她對我多了一份情意。

我們相愛后，很快就感受到了巨大的壓力。那天，王明明到我家幫我洗被子，洗完后，兩人坐在沙發上相偎相依。門忽然開了，進來的是甜甜。她看見我和一個陌生女人糾纏在一起，頓時臉都氣白了。

王明明走后，女兒用一種可怕的眼神瞅著我，陰陽怪氣地說：“爸，這個女人比媽媽漂亮吧？”我大驚失色，忙說：“甜甜，爸正準備跟你說這事……”

“我問你，我媽掉進江里是咋回事？”女兒惱怒地打斷我的話。

我的臉頓時沒了血色，痛苦地揮著手說：“甜甜，你還小，有些事我會慢慢跟你說?！?/p>

女兒憤怒地搖著頭：“我已經不小了，我已經有思想、有分析能力了。你不要以為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不想說。你今天得意忘形了，我才說。爸，你今后最好不要將別的女人領進這個家，別讓女兒更恨你！”

我望著女兒氣得變形的臉，痛心地低下了頭。

從那以后，我再不敢將王明明領到家里來。兩個老大不小的人，不得不到公園里、橋墩旁約會。王明明哭道：“咱們不能老這樣下去吧？我既不是偷人養漢，也不是鬧婚外戀，這樣偷偷摸摸算咋回事？”我安慰她說：“別急，我再做做女兒的工作。”

四、再離家鄉

今年5月7日，是女兒14歲生日，我下廚做了一桌子菜。女兒回來后，我將飯端到女兒手里，不停地給她夾菜，說：“來，甜甜。這紅燒肉是你小時候最愛吃的。來，這腌黃瓜也是你小時候最愛吃的……”女兒吃著吃著，忽然說：“爸，別小時候小時候的。我知道小時候您對我好，疼我，但那是您在贖罪?！?/p>

我一聽，筷子“唰”地掉在地止，抖著手說：“甜甜，這是誰讓你這么說的，?。俊迸畠阂贿叧灾?，一邊漫不經心地從懷里掏出一張皺巴巴發黃的報紙，扔給我。我將報紙展開一看，頓時呆若木雞……沒想到岳母還保存著當年的報道，將報紙留給了外甥女。

當晚，女兒躲進自己房里，小小的年齡，嘆息如山。我呆坐在客廳，心里又痛苦又矛盾，不知道自己應該咋辦。半夜，女兒出來上衛生間時，我看見她紅腫的眼睛和掛在臉上的淚水，正要上前安慰幾句，女兒橫了我一眼，那眼神讓人不寒而栗。

我清醒地意識到，面對世俗的偏見和流言，我跟女兒的交流十分困難?，F在唯一的辦法，就是用一種更加深重的愛，去化解女兒對我的誤解和仇恨。我正思考著對策，女兒突然在衛生間驚叫：“救命啊……”

我聽見女兒驚恐的叫聲，一躍而起。奇怪的是，衛生間的門窗都推不開。我不知女兒發生了什么事?；艁y中，我頭撞腳踢，破門而入。當我滿頭鮮血出現在女兒面前時，她沒事人似的看了看我，回房間了。

我搞明白女兒的用心，徹夜難眠。我思前想后，趴枕頭邊給女兒寫了一封信：

“甜甜：我的小心肝！你昨晚耍小聰明考驗爸爸，使爸爸的心陣陣發冷，同時備感屈辱和絕望。在這個世上，100人中有99人不理解我，我都不會在乎。但女兒的不理解，卻是致命的，我的心碎了！

我要告訴你的是，爸爸不是一個貪生怕死的人。我念高二時，曾冒死從火堆里救出一個名叫趙蘭的女孩，她就是你媽媽（這件事只有你媽媽知道，她當時在山上烤紅薯吃，引發了山火。我們死里逃生后，沒敢將這事告訴父母和老師）。你在我床下一只皮箱里可以找到一件燒壞的花背心，那是你媽媽一直珍藏著的寶貝，也是我和她相愛的見證。

十幾年前，當你媽媽掉到江里時，我的確沒跳下江去救她。當時的情景不再多說，我只想告訴你兩點：當天的氣溫是零下5攝氏度，水下溫度可能更低。更主要的是，我有一個心肝寶貝女兒，她當時還沒滿周歲。我沒有舍生取義，而是選擇了生存的責任。

你現在已經長大了，用你的話說，你已是一個‘有思想，有分析能力’的小大人。我也放心了。一切是是非非，你再長大些也許就明白了。

——一個當年該死而沒死的人”

信寫好后，我壓在枕頭下。經過深思熟慮，我再一次想到要離開家鄉，到異鄉去安寧地生活。我很快盤出了自己的店，用女兒的名到工行辦了卡，將大部分錢存在她戶頭上，給她做學費和生活費，將卡和信放在一起。

臨走那天，我沒有跟女兒告別。女兒生活在外婆家，我并不擔心，岳父母雖然恨我，對外甥女的愛，是真實的。

我想，讓時間沖刷記憶，讓時間證明我的情我的愛。

2006年冬天到來的時候，我再一次背起行李，靜悄悄離開家鄉……

網友評論

紅高粱，36，男，無業游民

這本來就是懦夫行為！作為一個男人，就應該跳下水去救人。

老朱，33，女，證券投資業

合理分析當時情況，如果確實是等于送死，我贊同不救。

雨萍，24，女，編輯

我比較偏激我認為他應該救人，他所有的心理斗爭在那樣的場景下都是沒有時間來展開的。作為最親近的人落水他不可能冷靜地考慮這么多問題，難道那些為了不認識的人舍身救落水者的比他不更冷靜？

運濤煙火，35，男，中學老師

理解，畢竟，理智的救助更重要啊，不然的話自已也搭進去了，無謂的犧牲又有什么意義呢！

專家點評（石家莊市社會科學院研究員梁勇）

有一個富有哲理的道德問題“如果你母親和你媳婦同時掉到河里，你是先救母親還是先救媳婦？”男子甲回答：“先救母親?！庇谑窍眿D離他而去。男子乙回答：“先救媳婦?！庇谑?，世人罵他不孝。男子丙回答：“離誰最近就先救誰！”世人斥責他狡猾。

對于他們的回答，一位道德家說：“還是要先救母親，因為母親最容易被河水吞沒。”另一位道德家辯解：“還是應該先救媳婦，因為媳婦懷著他家的后代?！币晃豢茖W家卻說：“如果他不會游泳，他只能陪著母親和媳婦一起淹死。”道德家卻說：“此乃大德大孝，死得其所?！?/p>

在生命危機關頭，是道德準則至上還是理性抉擇重要。永遠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沒有統一的答案。故事中的主人公在妻子墜河的緊急時刻，有悖道德地理性選擇了為女兒而生，于是他成了世人（包括媒體記者）唾罵的懦夫。但如果他遵從道德，跳河救妻，幾乎可以肯定他只能成為找死的殉道者。雖然身后會留下一個“義夫”的名聲，但他的女兒就會成為孤兒。

對于生命的抉擇，永遠無法用簡單的道德評判，也很難用理性的選擇去簡單地肯定。如果他來不及思考，跳河救妻，舍身救妻，肯定會贏得世人的褒揚。可是他聽到了女兒的呼喚，選擇了留住自己的生命，于是他成為被親人和世人鄙視的懦夫，也成為被女兒拋棄的父親。

世人對他人行為的道德評判與理性抉擇的悖論，正是本故事主人公悲劇的根究。我們真誠希望主人公的女兒和岳母家人，能夠用理性去理解他生命的尊嚴和作為父親的責任，用博大的愛和仁德的寬容，重新給予他生命的尊嚴和生活的溫暖。

責編/小苑 ylymay@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