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街的住處·窗

1

大學畢業(yè)，我回到了古宜鎮(zhèn)。

闊別四年，古宜還是那么樸素、清秀，無論是飲食起居，還是語言服飾，仍然散發(fā)著少數(shù)民族那種原汁原味的氣息，這讓我倍感親切。但作為三江侗族自治縣府的古宜鎮(zhèn)，它經(jīng)濟并不發(fā)達，就著山形地勢建筑的樓房，都只有四五層高，給人一種參差不齊的感覺，沿著狹窄、凹凸不平的街道行走，你也會發(fā)現(xiàn)，人們的居住條件并不寬松。

從鎮(zhèn)政府辦公室下來，順著那個人指給的方向，我看到了單位給我安排的那個臨街的住處——原鎮(zhèn)政府那棟五層的舊辦公樓。在這個小山城，它也算得上高樓了，但卻坐落在一塊凹地里，四樓東面那幾扇窗戶幾乎與電影院門前的路面持平，并因為我此時所觀望的位置更高，它看上去比上面的樓房更矮了一大截。過后，我才知道，早在前些年，這棟樓就改成了單位的職工宿舍，也正是因為這樣，這里面的30來個房間，讓包括我在內(nèi)的無房戶或單身職工，得以擁有一個安身之所。

沿著樓梯上到四層后，再拐過一條丁字走廊，我找到了最東面這間會議室，大約15平方米，門前有一個公用的水龍頭，地上一片潮濕，整層樓的走道也只有這段是向外敞開的，人們大都把衣物晾在這里。眼下，這棟樓只剩下這個房間閑著，它成了我別無選擇的住處，正式上班之前，我得在這里把自己安頓下來。

那扇木門并不牢固，鑰匙插里去，稍稍一轉(zhuǎn)，鎖便打開了，果綠色的漆也跟著從門板上掉下來，給人封存已久的感覺。但這個房間顯然又有人曾經(jīng)住過，里面留下了清晰的生活印跡，兩張單人木床、一張鐵床、一副桌椅、一個小茶柜和一些零亂的雜物，它們那樣陳舊破損、布滿灰塵，仿佛一段歲月的殘骸，不禁讓人懷想或者猜測，這里隱藏著多少生活細節(jié)或故事?我的心里好像被一種無形的東西輕輕地拽了一下，卻又無法得知什么。

但我知道，過去，已在過去的時光中流逝，它絕不會因為我的注目而回頭，只是我在這里，又將獨自居住多久呢?

也許因為是會議室的緣故，這間房子臨街的兩面全是玻璃窗戶，一共六扇，房間通風良好，光線充足，從窗口還能看到一片蔚藍明亮的天空，按理說，這里不但不會給人灰暗的心理壓力，晚上還可以時常透過這些窗戶，看看外面山城的夜景，吹吹山城的晚風。

但我仍然感覺到緊張。菜市場的頂棚直抵北面的窗臺，電影院前的路面也緊靠東面的窗子。此時，我看到了外面人頭攢動，在那條馬路邊上，還站著幾個閑聊的人，他們的目光似乎正投向我這里，表情布滿新奇。我突然感覺自己的心像打鼓一樣怦怦地狂跳，一種危險好像正從那松動的窗框或那裂開的玻璃縫隙擠進來，同時，那一個個透明的窗口，也讓外面的人隨時隨地都可以窺視我房內(nèi)的一切，我不但害怕自己換衣或睡眠時，胴體的秘密會被路人一覽無遺，甚至擔心會有人接近窗口或從那兒爬進來，偷走我這些寒磣的家當，而房間里那些靠近窗臺的東西，也極有可能一不小心，就會從這里掉下去，摔個粉碎。

現(xiàn)在，我除了打掃這個房間，整理這些雜亂的東西，把從學校里帶回的舊鋪蓋和那一箱子書搬進來外，還得仔細核計一下那100元安家費，添置一些簡單的炊具，買一袋米和一捆柴禾。然而，最要緊的是，天黑之前，我必須封住這些臨街的窗口。

費了半天工夫，我弄來一些木條、報紙、鐵釘、漿糊，還有一把掛鎖和一幅窗簾——先給房門加了掛鎖，東面和北面的玻璃用報紙糊上，再用木條釘死了窗框，但為了通風和采光，我不得不讓中間那扇離周圍物體較遠的窗子保持活動，而只掛上了一幅淡黃色、上面印有幾片竹葉的窗簾布，以便遮擋之用。

然而，這樣做的結(jié)果，究竟是隔斷了外人的視線，還是蒙住了自己的眼睛呢?最終我發(fā)覺的是，無論我們的目光如何銳利，但有時無法穿透的，只是一層薄薄的膈膜。

2

窗口被我封住后，房間比原來暗了許多，每天回到住處，我不得不敞開房門，讓風吹進來，讓光線更好一些，有時一直到睡覺前才關(guān)上。

那個時候，門開著，我在房間里，時常看到樓里的人們過來取水或者晾衣，那些飄過門前的身影，原本陌生，后來又那么熟悉。他們也會經(jīng)常看到，在走道外面，我用風火爐燒柴做飯，當火煙彌漫整個樓層時，我正鼓著腮幫子使勁朝爐子里吹氣，火苗高起來后，飯香才在樓道里飄散開來。

我很快習慣了在門外和這里的人們說話、拉家常，后來，也總是喜歡和他們一道，在小城的黃昏里，把一頓簡單的晚飯吃到很晚。侯大爺坐在小木凳上，石秘書把湯盆敲得當當響，小梁停下筷子卻不著急去洗他的碗……天漸漸黑了，樓道里的路燈不知被誰拉亮，橘紅的光線照下來，每個人的身后投下黑影，如果離得遠一些，已看不清彼此的面容，但好像誰也不愿意關(guān)門回屋子里去，天氣轉(zhuǎn)涼的時候，滿樓的風聲，也沒有人在意。

在這棟樓里，晚上沒這種閑暇的人，大概只有曹阿姨。他們一家四口住在五樓，大兒子13歲，頑劣調(diào)皮，學習成績也讓人十分頭痛，小兒子11歲，因患小兒麻痹癥成了白癡，癱瘓在床上，吃喝拉撒，全靠她服侍。每天下班回來，她會一直忙碌到深夜。夜深的時候，偶爾下樓來，她也會和鄰居閑嘮兩句。她說話的時候，目光柔軟暖和，臉上的微笑一波接一波地泛上來，像清澈的湖水有風吹過。她還會講一口六甲話，聽人說，她年輕時有一副唱六甲山歌的好嗓子。

她是這里最先關(guān)注我生活的人，每次在樓道里碰到的時候，她總會問起我母親的病況，問我今天買豬肉了沒有，哪個星期天有些空閑的時候，她會借個讓我輔導他兒子學習的理由，叫我上去吃油茶，再煮上幾個可口的葷菜。她知道，我每個月70多元的工資，加上幾個星期日二三十元的加班費，這些錢除了給母親治病，還自己讀書時欠下的學費外，還要送弟妹們上學，到最后，只剩下三四十元的生活費，這樣，我不得不把它們一點一點地掰開來用，生活過得拮據(jù)極了。

我平時喜歡從兩條大路走回自己的住處，一是東面這條緊挨著樓房墻壁延伸的臺階，一是西邊縣郵電局前面那條斜坡式的街道，兩邊都必須穿過縣城那個唯一的菜市場，才能到達樓前那扇側(cè)門，這樣，我可以順路買一把青菜或一塊豆腐回來，而且，每逢圩日，在這兩條路旁，我還可以直接從那些鄉(xiāng)下挑來的擔子上，買到一些實惠的東西。

只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每次回到樓下，走進那扇側(cè)門之前，我總是下意識地抬頭望望自己的房間，也看看曹阿姨家那扇掛著藍色窗簾的窗口，仿佛在這個集市的喧鬧之外，在那一黃一藍的布簾后面，有誰在等候?這常常讓我想起什么，卻又好像忘記了什么。

3

豆大的雨點打在臨街的窗戶上，好幾天都沒停止。

什么都濕漉漉、黏乎乎的，我的住處也是如此，走廊積了一攤水，潮濕的柴禾怎么也點不燃火，我不得不放棄煮飯的念頭，把爐子和鐵鍋收回了房里。

這樣的天氣，小城比往常黑得更快，集市早早地散了，每天經(jīng)過的菜市場，被夜幕籠罩，顯得格外冷清昏暗。因為下雨，人們大都愿意呆在家里看電視或聊天，電影院和它對面的歌舞廳都沒有生意，門全關(guān)著，廣告牌上的巨幅明星照湮沒在黑暗里，也不再引人注目。

盡管如此，我仍然習慣性地從那扇活動的窗戶往外觀望，其實，我并不知道自己在留意什么，或者期待什么，外面的事物已經(jīng)模糊不清，我想念的親人，他或她們已返回了村莊，我熟悉的那個身影，在一個我完全陌生的城市里忙碌，也許我的觀望只是為了打發(fā)時間，它漫無目的，卻又有些固執(zhí)。

幾棟樓房離我的住處不遠，是縣工商局和郵電局的正式住宅樓，我每天熟視它們，甚至可以嗅覺到那里面每個家庭的生活氣息，但此時我站在這窗口前，看到的仍只是那些樓房燈光朦朧的窗戶，并有了一種遙遠的感覺。

樓房的前面，是我平時走回住處的那條路，它在街口拐了一道彎后，向黑暗里延伸而去。它會一直通向群山之外的另一座城市，抵達另一個臨街的住處嗎?那個窗前是否也站著如我一般心情的人?然而，在雨夜的街燈下，那條路又顯得那么迷蒙，沒有盡頭，讓人不知何處是來路，何處是歸途。

此時的窗外，于我的心情來說，無疑是個陷阱。或許，我現(xiàn)在更愿意看到白天的情景：有行人和車輛從那條路上經(jīng)過或者進出菜市場，熙熙攘攘，他們忙碌著，讓人看到生活的希望，而我從那條路上回來，無論日子多么清苦，也會感覺到自己真實地存在。

但這個夜晚是單調(diào)的，單調(diào)得只剩下落雨的聲音……

一陣風吹來，我的目光有些搖晃，不經(jīng)意地落在了窗臺的下方——菜市場的入口處，那個用木板和方條釘成的攤子，想必早已濕透，從上面幾乎看不出它真實的形狀和顏色，在黑暗里，它只是模糊一團，但我知道，實際上它棱角分明，四四方方，原木色里浸染著一股大豆的清香味。這是一位侗族中年婦女的豆腐攤子，只要天一亮，我就會看到她守在那里，面前的豆腐冒著熱氣。我不知她的姓名，也不知她早上從小城的什么地方來，散集的時候又回到哪里去，但我每天都會從她的攤子上買一塊5毛錢的豆腐，她也常用不太流利的漢語與我聊天。我們彼此熟悉又陌生。

雖然已來到縣城生活，她卻依然沿襲著侗家寨子里的穿著習慣。我喜歡看她那一身藍靛染織的土布侗族服裝，上面手工刺繡的侗錦圖案生動、細致而艷麗，還有她佩戴的那些銀器飾品，雕刻的侗族圖騰也十分精美。我偶爾還會看到她的兩個孩子，八九歲的模樣，侗話和漢語都講得十分順口。他們來集市里幫母親打理生意。那男孩兒總是穿得密密實實，倒是那小女孩，天熱的時候，上身便只穿了一件繡花的藍肚兜兒，甚是討人喜歡。而每當這個時候，我便會想起母親和弟妹，想起童年時，我和母親一道剪薯藤剝豆子的情形……

我無法拒絕思念。天黑了更黑，夜深了更深，小城的燈一盞盞地熄滅，那個豆腐攤子消失在我的視線里，時間形成一個空洞，孤獨鋪天蓋地。

我躺到了床上，躺到了黑暗里，這才發(fā)覺自己沒吃什么東西，胃空蕩蕩的，但食物之外，卻有一些別的東西在體內(nèi)不斷膨脹，我說不清那是什么，但做祟的肯定是腦子里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它們從頭到腳滾雪球式的來來回回，讓人煩躁、不安，甚至徹夜未眠。而糊著舊報紙的玻璃，也始終無法阻止那噼噼叭叭的雨聲，它們一個個撞進我的房間里來，嗅著我的氣味撲向我，還有報紙上那些灰暗發(fā)黃的新聞標題，領(lǐng)導講話的大幅圖片，密密麻麻的鉛字，則從背面發(fā)出另一種隱秘的、含混的聲音，它們和雨聲呼應(yīng)著，不斷擂擊我的耳鼓，使我感到頭腦眩暈，并隱隱地疼痛。這時，我只有拼命盯著墻壁或天花板上的裂紋，它們構(gòu)筑的抽象畫面，仿佛另一扇窗口，通向?qū)庫o的森林、村莊、河流，通向心靈和夢想……

1989年，在這個臨街的住處，在許多個黑夜里，我瞪著眼睛，什么都看不見，卻又熟視房內(nèi)和窗外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