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煙和灰燼 都是火的兄弟

一

2006年10月16日下午，蔡其矯做了或許是他人生最后一次激情的演講。

那天，由北京大學新詩研究所和首都師范大學新詩研究中心聯合舉辦的“中國新詩國際學術研討會”即將閉幕。主辦方派車將正在北京探親的蔡其矯接來友誼賓館。閉幕之前，主持者邀請與會的幾位老詩人即興發表演說。輪到蔡其矯，他先是接過話筒站在第一排的座位上講，座位有點窄，轉過身來面對大家不大方便，主持者便請蔡其矯上主席臺來。臺雖不高，蔡其矯一躍上去，還是蹣跚了一下。他聲音有點暗啞，握著話筒的手不時高揚起來，棗紅色的夾克也隨著一掀一掀地飄動，使他那帶著濃重閩南鄉音的普通話，更顯得忽高忽低。他似乎對新詩的傳統談了一些與某些年輕朋友不大相同的看法，說話的情緒有點激動，話語常常被隱忍不住的咳嗽打斷，臉也憋得通紅。但他那慷慨激昂地不時高揚起手的樣子，卻永遠定格在我的記憶之中。

這使我想起上世紀50年代初第一次見到蔡其矯的印象。1953年，蔡其矯離開丁玲和公木主持的文學講習所，以一首發表在《人民文學》上的長詩《在悲痛的日子里》復出詩壇，開始他沿著海岸線采訪的第一次詩的旅行。他回到闊別的故鄉，廈門市文聯邀他在鼓浪嶼的三一堂舉辦一次講座。那時我在鼓浪嶼讀師范，正是那種愛詩如命的年歲。不久前剛剛讀過《在悲痛的日子里》，以為是在鋪天蓋地的悼念斯大林逝世的詩歌中，最為深刻也最動情的一首，便擠在一群傾慕者的身后，凝對臺上心儀的詩人，仿佛那熾熱而深沉的詩句正從冥冥之中傳來。那天他說了些什么已經不記得了，但他那卷曲的頭發和飛揚的神采，卻使我終生難忘。

那年蔡其矯也只三十四五，正是風華的年歲。

長久以來蔡其矯在我心中一直保持這樣的形象。即使他七十歲生日時，朋友們在他的小屋里舉行生日派對，我在賀卡上寫的一首短詩中還有這樣一句：“人生七十，青春十七。”我一直以為青春與蔡其矯永遠同在。他生命的青春，是因為他詩的青春。他風塵仆仆地走在詩的旅途上，每年要花大半年時間在各地行走，背著一個行囊，不需陪伴和接待，獨自去尋訪他心儀的山水。七十歲以后，他還只身進入西藏，搭乘貨車，從前藏走到后藏，直到鄰近尼泊爾的邊境，去瞻望神秘的珠穆郎瑪。每次旅行歸來，他都有詩讓朋友們共享。蔡其矯的生命大半花在旅途中。他的生命是詩的生命，而詩的生命是青春的生命，我甚至以為這是中國詩壇上的“蔡其矯之謎”。中國的長壽詩人不能算少，但年過八十而還能詩，能寫很青春很激情的詩，很純粹又很政治的詩，能寫愛情詩，則不多見。

然而畢竟歲月不饒人。這兩年明顯感到蔡其矯的背有點佝僂了，腳步有點蹣跚了。雖然他還激情如昨，但有誰的生命能夠戰勝時間呢？

十一月的全國第七次作代會上，長在旅行中的生命終于遲滯了腳步。當他告訴我們，在夜里起來解手時，連續摔倒了三次，我看到他臉上閃過一縷從未看到過的無奈。這或許就是生命在時間面前的無奈。他未及開完作代會就被接回家去。畢生匆匆的詩的腳步終于停止了。

二

當我把蔡其矯在鼓浪嶼三一堂神采飛揚的形象和在北京友誼賓館做最后一次聲音有點暗啞的激情演講的形象，疊印在一起，我不能不想，這中間跨越了半個多世紀，時間除了讓他變老，還在蔡其矯身上留下一些什么呢？

50年代初期蔡其矯的復出詩壇，無疑是很風光的。一個從延安走來的詩人，以勝利者的姿態，鐘情于海，加入了當時的“頌歌”大合唱，接二連三地出版了《回聲集》、《回聲續集》、《濤聲集》等受到歡迎的詩集。他本可以就這樣走下去的，但他卻對自己發生了疑慮。我們從他幾部詩集的后記中察覺到一種微妙的猶豫和變化。他覺得與其描摹勞動者和士兵的外在形態，不如揭示超越某種職業身份的人的美好心靈；對顯示“祖國的成長”和“人民的力量”的海峽長堤固然應當歌唱，但對“最能啟發人的靈魂的透明和純潔”的漓江，也可以發出由衷的贊嘆；對于詩來說，水兵的形象和南國的少女哪一個更有價值，要由詩人獨特發現的深度來決定……這個疑慮的提出是小心翼翼的，但卻是深刻而富于震撼力的。他追求以心靈的真實觸及歷史、觸及美的真實，他為此付出了大半生的代價。

60年代初我重新見到蔡其矯時，他正為這個變化開始經歷厄難。原因肇始于他后來被視為經典的那幾首詩：《川江號子》、《霧中漢水》、《紅豆》等等。他在1959年的“反右傾”中被當作“一面灰旗”批判，并最終被送回家鄉福建，當時我在北京也略有所聞。1961年我也回到福建，落魄在三明一所中專學校教書。兩年后我到省里出席一個會議，當郭風將我介紹給他時，我感到他臉上依然閃爍著昔日的風采，毫無一點失意的神態。此后又斷續地見過幾面，我感到他是快樂的，從來不以離開北京為憾，甚而反以為“幸”。遠離京城使他親炙故鄉的搖籃血地。他依然矢志不改，以真摯的心去發現心靈的美，去書寫歷史和土地。他決心像智利詩人聶魯達系統地描寫南美洲的歷史和現實那樣，來寫故鄉福建的歷史、地理、人文、習俗。在60年代最初的幾年，他常常帶著行囊獨自一人走在八閩大地的每一座山、每一條水。他幾乎走遍了福建的每一個縣，比一個盡職的官員還虔誠。我想在福建的文學史上，除了郭風，幾乎再沒有一位詩人、作家，像他那樣為福建留下這么多吟詠。他本能地熱愛自己的故鄉，像每一個為命運驅遣漂泊異邦的閩南漢子那樣。他后半生大半的日子都在福建度過。因此當我聽到他在彌留之際從電話中傳來暗啞的“我想回福建”的聲音，而最終未能如愿時，我不能不揪心地感到一種生命的凄切和和殘忍：連最后的這一點愿望也變成永遠的遺憾。

蔡其矯的這種不肯回頭，注定了他人生道路的坎坷。很快，“文革”開始，在“造反派”的查抄中，找出了蔡其矯寫在筆記本上的一些他們或許并不能讀懂的詩句，認為是“反動”，便被戴上一頂“現行”的帽子，經過批判發配到永安的一個農場“改造”。那是中國歷史上一段最黑暗的日子，中國文人幾乎都難逃此劫。永安隸屬三明，當時我也從三明下放到明溪，聽說蔡其矯在永安很想去看看他，卻又無緣。林彪事件以后，對知識分子管得松了一些，我也調回三明文化部門工作。聽說蔡其矯在永安農場期間，常常帶著一幫知青，攀山涉水，訪名山，問故跡，然后每個人寫詩，經他修改，抄在稿紙上，裝訂成冊，互相傳閱。這或許就是當時最早的地下詩刊了。對蔡其矯的這種灑脫，很是欽慕。后來我從永安的朋友那里，借閱到兩冊詩刊。每冊幾十頁，封面題著“耕耘”二字，內文的詩都用十分工整的鋼筆字抄在稿紙上，還配有插圖，是在當時駭世驚俗的裸女造型，線條十分流暢，據說是一位知青的作品。這些資料應當保存下來，放到博物館或者福建文學館里去，讓人們知道，在似乎控制得密不透風的幽暗的日子里，也有這樣的一縷清風在底層下吹拂。

蔡其矯是快樂的，即使在這樣不讓人快樂的環境。如果說有人不快樂是為升官，或為發財，那么不官不財的蔡其矯沒有這種煩惱，他以詩為生命，為詩而快樂，當然有時也會為詩而煩惱，而憤怒。

這時蔡其矯已經完全失去了發表作品的空間，準確地說從1963年以后蔡其矯就極少有作品公開發表，到1977年他的名字重在刊物出現，整整十五年。然而正是這十幾年，是蔡其矯創作最多，也最深刻、成熟的一個黃金時期。他的許多堪稱經典的作品，無論直接針貶現實的政治詩，還是融愛情、山水和人生感悟于一爐的作品，大多寫于這一時期。官方不容，他便走向民間。他的許多作品，都是廣在民間傳抄之后，才正式發表的。我曾經以為，這是中國詩壇上一個特殊現象：大凡詩人都是先從民間崛起，然后進入主流，而蔡其矯恰恰相反。從延安走出來的詩人，理所當然占據著主流詩壇的地位，但蔡其矯卻是極少見的從主流走向民間的詩人，這可能根源于在永安前后的這段特殊的經歷。被打入底層的詩人，卻從底層生活中獲得一種來自平民的情感、視野、思考和關懷，從此成為自己詩歌與生命最可寶貴的東西。

這也可能是時間在蔡其矯身上留下的最深刻的變化。

就是在這段時間，我和蔡其矯有了較多的接觸。我們一起去爬過桃源洞的百丈巖，讀他寫的巖壁上的那株蘭花；一起坐在一位知青家中剝吃烤熟的地瓜，望著窗外那一彎留在蔡其矯詩中的燕水靜靜流過……有時蔡其矯也到三明來，風風火火地在我們辦公室報告某些當時還很隱密的消息，然后從左邊口袋掏出一首詩，右邊口袋又掏出一首詩，動情地念起來。這些詩都寫得美，寫得真實，但真實和美的東西大都不容于當時的文壇。記得有一次他到我們辦公室來，從口袋里掏出一張揉皺了的小紙頭，說我剛剛寫了一首詩，接著便用帶點嘲弄的聲音朗讀起來：

當人猛增

而豬陡減

你滿面紅光

下巴疊成三層，

想撈些油水的

都向你羅拜。

即使是混毛的

淺膘的

灰色的

提著一塊走過街上

也引來無數羨慕；

就在這

缺乏上面

私心上面

短視上面

建造你渺小狂妄的權威。

我們的辦公室不遠就是菜市場，我立即想起那個“滿面紅光，下巴疊成三層”的“屠夫”的形象，心中想笑卻又笑不出來，這僅只是寫市場上的那個殺豬的嗎？頓時心中涌起一陣莫名的苦澀。蔡其矯是唯美的，但面對這樣的現實，有時也唯美不起來。這時期他寫的詩，盡管山光水色，風情萬種，其實卻潛隱著很深的政治。當他發現大自然隱匿著無窮的暗示，他便把他的政治感情，寄寓在這些暗示之中。蔡其矯曾說過，一個不寫愛情詩的人，不會是真正的詩人。同樣一個面對現實政治無動于衷的詩人，也不是一個稱職的詩人。

三

蔡其矯帶著一個永遠的遺憾走了。

蔡其矯是個行吟詩人，他發愿要走遍全國。然而他唯獨沒有到過臺灣。2000年我曾經有一個機會，受臺灣一家文化基金會的委托，組織幾個人到臺灣訪問，便把蔡其矯列名其中。然而此時在臺灣剛剛發生一位內地訪臺的高齡官員心臟病猝死的事件，鑒于蔡其矯此時已經年過八十，邀請方便婉言謝絕了。2003年又有一次組織到金門，是一個很龐大的團隊，同樣也由于年齡原因對方要蔡其矯提供健康證明，最終也就作罷了。兩次未能成行，蔡其矯雖未說什么，但內心一定感到很遺憾。一個以將自己的腳印連同歌唱撒遍全國為心愿的詩人，卻未能踏上最后的這一片土地，劃一個圓滿的句號，不能不是一件憾事。

蔡其矯未能到臺灣，臺灣的朋友們卻記住了他。有一次，臺灣的著名詩人痖弦向我打聽蔡其矯的情況。他從香港出版的《蔡其矯抒情詩選》中讀到詩人的作品，尤其對那首寫于1942年的《肉搏》留下深刻印象。痖弦此時在大學兼職講授中國新詩，他說要把這首詩選為范例，向同學們介紹。2004年福建舉辦“海峽詩會”，邀請來了臺灣著名詩人余光中。在座談會上余光中見到蔡其矯，一開口便稱贊蔡其矯“老得很漂亮”。

一個詩人的生命，是不以他的肉體存在多久和到過多少地方為標志的。詩的生命才是詩人真正的生命。雖然說，時間對于人，是不可戰勝的：但詩對于時間和空間，卻是可以超越的。因此，詩永恒。蔡其矯在1976年他未及六十歲時就以《詩》為題寫道：

海潮，永恒的呼號。

星辰，永恒的沉默。

吶喊和無聲

都不由人選擇。

不為真實寫詩很容易。

謊言只為掩飾空虛。

光榮的花瓣

并不就是真理。

探索人心已成為詩的生命，

也許曾經找到可又失落。

青煙和灰燼

都是火的兄弟。

蔡其矯已為自己的詩生命，做了很完美的解釋，不必再由后來者贅言了。謹重錄此詩，表達我深深的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