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義莊往日是一個很和順的莊子,人和順事和順連豬狗都搖頭擺尾顯得溫柔。村中分南北二街。居住在莊子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過起日子來別說有多舒坦多自在多平和了。村外多樹,一叢一叢的盡是毛柳,把莊子圍了,春暖花開時節,微風輕輕一吹,柳絮便花朵般飄飄灑灑地飛,像冬日天突降下的鵝毛雪,遮了天也覆了地,染得世界沒有半絲雜塵。
這會兒翟五起得早,天沒亮他就蹲在自家的院前抽老煙,一根接一根,煙霧散散淡淡地飄。扯不斷,理還亂,如同翟五積年累月的心情。翟五在仁義莊,說來是最守本分的男人。生產隊那會兒不偷不摸,哪怕自己餓肚子,也沒偷拿過隊里的一棒苞米一粒糧食,或順手牽羊過誰一件東西。翟五的本分曾經受到眾多莊里人的夸贊,說這個翟五,是咱仁義莊的光輝榜樣哩!
可如今生產隊早就沒了,漸漸的不知怎么翟五卻成了莊里人耍笑的對象。這個說;“翟五,我昨晚把你的女人日了,你心里生氣不?說來聽聽。”那個說:“翟五,你磕頭管我叫聲爺,我就賞你兩角錢,叫兩聲賞四角,你干不?”翟五初始對這種耍笑僅是不言不語,心想口頭上的便宜誰占就占吧,反正自己也沒缺塊骨頭少塊肉。又何況都是莊里人,抬頭不見低頭見,計較起來多沒意思。
然而現在翟五感到心里有些不暢快了,仿佛胸中很憋悶,悶得他總想在莊子里吼幾嗓兒。對于翟五這種變化,莊里人沒有察覺,他們認為翟五就是翟五,一杠子也壓不出個屁來。男人活到這個份兒上,又能有啥變化呢?
翟五的憋悶來源于那天后晌發生的事情。
那天后晌,翟五在田里割麥子,半夏橫眉豎目地來找他。半夏說:“翟五,你個狗日的,你咋把我的麥子給割了?”翟五說:“我哪割了,那半條壟不是給你留著嗎,咱說話從來算數。”
半夏瞅一眼麥地,說:“你還敢說沒割,你瞧瞧你割的,還敢嘴硬。”
翟五也瞅一眼麥地,說:“我這么割顯得公平哩,省得你找我麻煩。”
半夏說:“公平個屁,你要割就應該割地南頭的,地北頭的給我留下。”
翟五辯解說。“春天時你把我的麥地犁去了半條垅,我都沒說啥,我現在割我的麥子,又不是割你的苞米,你咋不講道理呢?”
半夏說:“我跟你講個屁道理,老子說的話就是道理。”
翟五還想說啥,可半夏沒等他再開口,就朝他一個耳光扇過來,接著又是一腳,將翟五踹跌在麥田里。當時,旁邊地里也有人在割麥,是張家的哥倆。他們見半夏打翟五,就停住割麥,笑著站在那看熱鬧。見此情景,翟五為了自己不失臉面,便爬起身反抗。但他立起來剛要出拳頭,半夏就又一腳將他踹倒了,說:“就你這小樣兒,還敢跟我叫勁兒,你找死呀你。”這一腳踹得很重,使翟五跌趴在麥田里,疼得嘴里直哎喲。
半夏打過翟五之后,背著手悠然地走了,走時還扔下一句話:“翟五,想跟我叫勁,等下輩子吧!”這句話到現在還響在翟五的耳邊,就像雨季里在天空滾過的雷聲。
其實,翟五在仁義莊活人還有更多的苦衷。先是爹不爭氣,整日賭錢,輸得家里空空蕩蕩;繼而到翟五該訂親的時候,由于在仁義莊沒有本家,更沒有直近親戚,眼瞅年齡相仿的男人都娶了妻生兒女,可莊子里卻沒一個媒人登門為翟五提親。翟五的娘整日為此憂愁,以淚洗面,哭得一雙眼都瞎了。翟五的爹這時也知自己造了孽,眼見自家的生活無法改觀,便在一日夜里拿根繩,在村外的一棵歪脖榆樹上將自己吊上去,尋了短見。爹的死對翟五的娘打擊很大,娘本來就憂愁,丈夫的死簡直就是雪上加霜,一個女人即使再心胸開闊,也經不起這番折騰,就在翟五爹逝去的第二年春天里,翟五的娘在一日晚間睡下后,來日便沒能再睜眼起來。
爹娘的相繼去世使翟五更加少言寡語,本來安分的一個人就顯得更安分了。翟五常常想:“咱人窮志不能短,別人瞧不起咱,咱得自己瞧得起自己。”于是孤單一人生活的翟五往往起早貪黑,將自家的田地種得有聲有色,連一根雜草都尋不見。
翟五這般努力曾感動過莊里人,都言說翟五是好后生,如果哪個女人嫁了他,必是進了福窩。于是也就有人來給翟五提親,那女子家是五里外雙廟鎮的。會面兒的那天,那女子站在翟五的面前一臉光鮮,人也大方,言談舉止很投翟五的意。可末了卻使兩人都很尷尬。先是翟五朝那女子恭敬地笑笑,說咱這輩活人不容易哩,如果咱倆的婚事能成,我要對你負責一輩子,決不讓你吃苦受累,田里的活路我一個人就能做,都不煩你到田里幫我。翟五還說,我這個人就是有些老實本分,不愛占別人的便宜,日后還望你多指導哩!翟五的話當時說得句句誠懇,令鬼神都能感動。可那女子卻“撲哧”一笑,說眼下誰還守本分,守本分的都是傻子,我嫁人圖的可不是這,圖的是你在莊子里有一定勢力,不求你當官發財,只要在莊子里活人不受欺負就成。翟五一聽女子這般說,人和心情就矮下去,仿佛自己瞬間做了件錯事,有些愧對面前的女子。因此這件親事最后便沒有成,并且還成為了莊子里流傳的笑話。為此,莊子里還有人總結出一句歇后語:“翟五相親不成——因為沒能耐。”
這句歇后語后來便成了翟五相親的致命傷,無論是南村后屯的,還是東村西鎮的,只要女方家聽媒人說是為翟五提親,皆將腦袋搖得像撥浪鼓,如同翟五以前做過什么惡事,讓他們所不齒。
漸漸的,翟五也多少曉得了這些事情的根由。他在心里常嘆人們眼瞎了,同時也恨自己的不爭氣。但夜里睡過一覺醒來后,翟五又覺得自己活人的方式沒錯,人活著總不能去偷去搶去做沒有良心的事情吧!
當然,翟五最終還是娶了個女人。女人在嫁翟五之前已嫁過一個男人,也是雙廟鎮的。那男人能說會道,人長得也有模有樣,可結果把女人剛娶進家門三年,就又相好上了另外一個女人,且日日不回。后來,另外那個女人的丈夫尋上門來,與女人的丈夫大打出手,繼而一刀就捅進了女人丈夫的胸口,使女人成了寡婦。也就在那時,娶不上媳婦的翟五才有機會娶了她。雖然女人已嫁過男人,但翟五對此很知足,甚至還有些感激這個女人。
“啥叫能耐?好好活人不做虧心事才叫能耐哩!”翟五在心里常常這么提醒自己。
半夏是不曉得翟五以往心理和現在心理的。半夏認為活人就應在莊子里爭出個人物,就應像父親在土改時期那樣,別人不敢斗爭地主參加工作隊,父親卻敢參加,且在合作社時期還當上了第一任社長。父親的美名幾十年里都成為仁義莊人談論的話題。說老社長那時真英武,不但主持為咱分了田地,且還領著隊伍剿滅了蘭河一帶的土匪。當然,半夏最敬佩父親的還不是這些,他最敬佩的是父親曾帶領民兵挎著槍到排木營村搶親的事情。半夏有一位三叔,人老實得就像如今的翟五一樣,眼瞅到了娶親的年齡卻還沒有娶了女人,等到好不容易訂下了排木營村一位死了丈夫的女人,可那戶人家仰仗戶大人多,堅決不同意死了丈夫的女人改嫁,說改嫁就丟了他們王家在排木營村的臉面。半夏的父親得知此事,一氣之下吼著說:“你王家人要臉面,我們趙家人的臉面是喂狗的不成?”于是就把剿匪用過的盒子槍提了,將仁義莊的民兵集合起來,趕著兩掛馬車去了排木營村,將半夏的三嬸搶了回來。
眼下,半夏的三嬸還跟半夏的三叔活在莊子里,且已兒女成群,連孫子輩兒的人都快娶妻生子了。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半夏為此事都想模仿父親,力求達到能夠在莊子里呼風喚雨。仁義莊人都是深深尊崇半夏父親的,說是尊崇,其實更多的成分是怕,就像如今對待半夏的行為一樣。
半夏的父親十年前就逝去了,逝得全村人都為其披麻帶孝,痛哭連天,那情景,那氣象,好像逝去的不是半夏的父親,而是全仁義莊人的首領。見了這種場面,半夏深為父親能贏得這樣的榮譽而激動而高興,想活人就應活出這種場面這種氣概。
安葬完父親,當半夏再出現在仁義莊的街上時,立馬在莊里人眼中像換了一個人,不但胸挺得高,連頭也仿佛像他父親當年一樣,充滿了豪氣充滿了不懼一切的氣勢。仁義莊的人見半夏如此表現,都夸說老社長又復活了,日后莊子里誰有個大事小情,還望半夏給拿捏主意。半夏開始顯得很謙虛,說大家可別高抬我,我大哥在縣上我二哥當鄉書記我三哥在工商局就我最沒能耐,我能幫你們拿捏個啥,只要我能盡力的,我自當盡力。莊里人聽完這話,便說龍生龍鳳生鳳哩,你要不像你父親那樣為我們拿捏事,我們還找誰去。
半夏深被莊里人的信服而感覺身分飄起來,就像在云里霧里遨游。隨著仁義莊人的不斷恭維,以往想學習父親的半夏不知怎么卻看莊里人一個個都不順眼了,總覺得莊里人一個個都是忘恩負義之輩。特別是翟五,他一瞅見心就煩,而且說話好像總扎他的耳朵。別的不說,就拿兩家田地相鄰這事來說吧,翟五春天播麥時竟敢侵占他家半條壟,要不是他及時發現,又量了尺寸,有可能那半條壟從此以后就悄聲不響地歸為翟五了。
“翟五這人蔫人有蔫心哩!”半夏曾當著全仁義莊人的面這么說。
莊里人有的便應合,說蔫人有蔫心,千古一理。你瞧后街王家的百祥,讀書都進了縣中學,卻把前街陳家的二閨女肚子弄大了,結果咋樣?大學都考上了,還不是放棄了學業,把陳家的二閨女娶進門,自己到外面打工去了。旁邊聽的人就頻頻點頭,說可不是,現在的年輕人真是沒法說,哪像咱們那會兒,訂了親連女方的手都不敢摸。就是同一個莊子里的在街上見了,也不敢打聲招呼,生怕別人懷疑做下啥見不得人的事哩!莊里人的這些言說在仁義莊確有其事,并非胡亂編排。因此也就使半夏認為莊里人的眼光是亮的,自然人們對翟五的評說,他也認為深有道理。“等著吧翟五,總有一天我會讓你知道馬王爺長著三只眼睛。”半夏在心里暗下決心。
不知為啥,翟五的女人接連幾日都看見丈夫翟五坐在院落里的一塊青石旁邊,吱嘎吱嘎地磨鐮刀,聲音就像老鼠鬧夜一樣使女人感覺很煩。女人瞅了一眼翟五,說麥子都割完了,你還磨刀做什么,你閑的你呀!翟五瞅一眼女人,說你別來煩我,我磨刀是要給咱家的牛割青草去哩!翟五養了一頭牛,是用來給自家犁地和拉秋莊稼用的。
翟五將鐮刀在青石上磨得锃光瓦亮、鋒利無比之后,這才歇下,坐在院落里抽起煙來。散漫出來的煙霧,辛辣濃烈,迷著翟五的臉也迷著翟五的心情。
收罷麥子,仁義莊人都要閑暇一段日子,或幾個人聚在莊街上扯話,或到自家的田邊地頭轉上一轉。雖然麥子收過了,可苞米和黃豆還沒到成熟的時候,到那里看看便能爽心情。仁義莊人沒有什么企盼,就是期望自家的莊稼長得好,到秋有個好收成,一家老小在這一年也算沒有白費心血。翟五養的一頭牛快要下犢了,所以他一閑下便打算給牛多割一些青草,讓牛分娩之時也能像人一樣營養充足。
抽了兩根煙,翟五望一眼天空西去的日光,便對屋里的女人說:“我給牛割草去了。”女人在屋里說:“去就去唄,記得早點回就是了。”翟五聽過女人這話便手拿鐮刀背著手往院外走,且走出一路的踢踏聲。
翟三去割草的地方是一片荒地。原來這里曾植過樹,可樹植是植了,卻沒人細心看護也沒人照管,加之植樹那年天旱雨水少,結果許多樹苗早就枯死了。沒枯死的也像秋天的豆秧一樣蔫頭耷腦,看不見一絲鮮活的氣息。翟五在這里割草已不是一回兩回了,從打這地方青草茂盛開始,他一有空閑兒就來割,就像割自家的麥子一樣心情激奮。
此時的翟五似乎把一切苦惱和憋悶都忘了,只見他朝掌心“呸呸”吐了兩口唾沫,便弓身進這片荒地里,那樣子仿佛不是在割草,而是在割自家田里的莊稼。轉眼之間,草在翟五的腳下就割成了兩捆。這時翟五又習慣性地看一眼天空,天空在他的眼里是藍藍的,也是幽深的。翟五正看著天空的工夫,不知何時半夏已站在了他的身后,且一下一下在拿眼瞧翟五。當翟五發現半夏的時候,他已被半夏一腳踹跌在草捆上了。
“你狗日的膽子也太大了。”半夏吼著嗓子說。
翟五在草捆上折個跟頭爬起來,見踹他的是半夏,先是膽怯了一下,繼而辯解說:“半夏,我今天又沒招惹你,你踹我干啥?”
半夏笑了一下,說:“你狗日的總跟我較勁,不知這片樹地歸我看管嗎?我就踹你了你能把我咋著吧!”
翟五用手抓了抓腦袋,忽然記起這片樹地確實是半夏看管的,于是便小心地說:“我知道這塊地歸你看護,可我看這片地里的草長得好,所以就來割了,又沒傷著一棵樹。”
半夏說:“知道就好,今天你咋割下來的,就咋讓草給我長上,長不上我今日就扒你的皮。”
翟五說:“半夏你說話咋不講道理,草割下了咋還能長上,要不咱讓莊里人來評個理。”
半夏瞅著翟五笑著說:“評什么理,老子說的就是理,你敢不聽嗎?”
翟五見半夏說話強硬,突然就感到心口又悶起來,說半夏你算個屁……可話還沒等說完整,就見半夏一腳踢在翟五的肚子上,踢得翟五“媽呀”叫了一聲,然后整個身子便球樣摔了出去。半夏瞧著翟五的孬樣,說你狗日的,那半壟麥地的賬我還沒跟你算清呢,你現在倒得寸進尺。
聽半夏提到那半壟麥地的事,倒在地上的翟五突然就像心口被啥堵住了,堵得他就像先前一樣真想大吼一嗓兒。可最終翟五沒有吼,他感覺全身像火在燒著,仿佛此時的他已不是他,而是火了。也就在這一刻,翟五像一簇火苗樣躍起來,帶著憋悶,帶著橫掃千軍的力量將手里握著的鐮刀砍入了半夏的頭顱。半夏沒有料到翟五會砍他,更沒料到一個蔫人也有這種膽量,當他即將失去知覺的一瞬間,他聽見自己頭頂的骨骼發出一聲清脆的尖叫。
(責任編輯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