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打人”與“警察被打”背后的命案

2006年7月17日上午，安康市漢濱區人民法院就陳世勤、郭妮“非法侵入住宅”一案做出一審判決。陳世勤被判處有期徒刑8個月；郭妮被判處拘役4個月，緩刑6個月。兩被告人共同賠償附帶民事訴訟的原告粱遠長、李家萍各項損失1730元。

陳世勤、郭妮沒有對此判決提起上訴，但這一判決也標志著53歲的陳世勤已經徹底家破人亡，兒子陳光峰自縊身亡后留下兩個未成年的孫子，自己則身陷囹圄。

這是一起本不應該發生的“連環悲劇”，事件背后隱藏著“警察打人”和“警察被打”兩個不同版本的故事。

“警察打人”的版本

陳世勤和粱遠長兩家前后只隔著一條土路。2005年12月29日，世代居住在安康市漢濱區大同鎮民七村的這兩家農戶，卻因這條土路而斷絕了來往。

那天傍晚，陳世勤的大女兒陳光敏將煤渣倒在了陳家屋后的這條土路上。陳光敏說，一遇到下雨，屋后的土路上就開始積水，在土路鋪上煤渣以后，村民們在雨天走路就方便多了。

粱遠長卻認為，站在自己的院壩里，一眼就能看到陳光敏所倒的煤渣，這樣影響了他家的環境。

于是，粱遠長的妻子李家萍以倒煤渣的地點不對頭為由，開始辱罵陳光敏，陳光敏便與李家萍爭吵了起來。陳世勤和兒子陳光峰聞訊出來質問李家萍為什么無端罵人。這時，粱遠長從地里回來。據陳家人介紹，粱遠長并沒有與他們爭吵，過了好一陣子，粱遠長才出現，同時出現的還有兩個陌生男子，一個穿黃色衣服、一個穿藍色衣服。

據村民們介紹，粱遠長此次出現以后，顯得非常兇，他脫下外衣，沖過去就用拳頭毆打陳世勤的老伴李世賢，把李打出了鼻血。陳光峰便上前保護母親。這時，穿黃衣服的男子用自帶的器具（記者注：因天色已暗，不知道是什么器具）朝陳光峰的后腦部打了一下，陳光峰當場暈倒在地，黃衣服男子逃離了現場。與此同時，在陳世勤與李家萍抓扯的時候，穿藍色衣服的男子朝陳世勤的背部擊打了兩拳，并扭傷了陳世勤的一個手指。53歲的陳世勤無力還擊，便抓住他的領口和頭發不放，并質問他是干什么的，為什么要打人。該男子稱自己姓陳，是大同派出所的司機，剛才跑的那人叫張東，是派出所的警察。

采訪期間，有6位目擊村民向記者證實了以上情節。

半個小時后，天色已經漆黑，大同派出所所長王海彥身穿警服帶著張東等三名警察來到了陳家，他們讓陳世勤父子帶路，到屋后倒煤渣的現場去看看。

據陳家人介紹，在穿過他家那段沒有路燈的墻壁時，走在陳光鋒后面的張東趁機用拳頭再次偷襲了陳光峰的太陽穴、頸部，抓住陳光峰的頭往墻上撞。由于陳光峰的個頭比張東高大，他一出手就將張東打翻在地。張東倒地以后，陳光峰抓住所長王海彥的領口質問，張東為什么再次打人，因為頭部前后被襲，還沒等王海彥回答，陳光峰就倒在了地上。

以上打人過程沒有目擊者證實，但一位李姓村民曾看到，當陳光峰倒在地上的時候，王海彥踢了他兩腳：“你起來打呀，起來跟我打呀。”

再次前來圍觀的群眾攔下了警車。所長王海彥即向安康市漢濱區公安局恒口分局（以下簡稱“恒口公安分局”）劉健做了匯報。

據村民們介紹，40分鐘以后，民七村頓時警笛四起，恒口公安分局的四輛警車開進了村子。事實證明，在恒口公安分局的協調之下，事態沒有升級，派出所用警車把受傷的陳光蜂、李世賢送到了漢濱區第二人民醫院接受治療。

派出所長道歉以后

經診斷，陳光峰的傷情為“頭顱外傷”。

陳光峰住了一天院就回到了家里。第三天，他又感覺頭疼并伴有嘔吐，于是陳家人便給派出所打電話，派出所所長王海彥和一名警察再次用警車把陳光峰送到了安康市第一人民醫院治療。據陳家人介紹，陳光峰被再次送到醫院以后，王海彥拿出了300元錢說：“我現在就這些錢，你們自己先墊著，到時有人幫你們給。”此外，安康市漢濱區公安局督察大隊長周業清和大同派出所所長王海彥均證實，陳光峰住院期間，派出所墊付了2000元的醫療費。

一個非常值得關注的情節是，派出所長王海彥曾通過各種渠道向陳世勤家賠禮道歉，讓他們放過張東等警察。

恒口公安分局的老干警胡全發（現已退休），曾經與王海彥同在一個派出所工作，胡全發家在民七村，而且與陳世勤一家也非常熟悉。胡全發告訴記者，陳光峰第二次住院的那天晚上，王海彥打電話找到他，讓他勸說一下陳世勤父子，“打人事件”不要牽涉派出所的警察，就說是粱遠長他們打的，如果需要錢看病，派出所會承擔的。

民七村村民小組長陳光滿告訴記者，陳光峰第一次出院的那天，王海彥帶著一包藥來到陳家，親自向陳世勤賠禮道歉：“陳叔，你就饒了我們吧，我給你磕頭都行。”王海彥還說，他們保證把陳光峰的傷看好，并對打人的兩名干警做出處理，其他就不要追究了。

陳光滿說，王海彥賠禮道歉的時候他也在場。而王海彥承認曾經給陳光峰送過藥，但他否認曾向陳家賠禮道歉。

派出所支付了陳光峰2300元的醫藥費后就再沒有說法，其余的醫療費都由陳家承擔著，張東和姓陳的司機沒有受到任何處理，仍然在正常上班。

2006年1月19日，陳世勤就“警察打人”一事，以書面材料反映到了安康市公安局、漢濱區人大、政法委、公安局，但直到春節前夕，也沒有得到任何方面的答復。

1月28日是大年三十，按照習俗陳光峰出院回家過年。陳濤說，當陳光峰得知打人者依然逍遙法外，準備去找粱遠長家拼命，但被家人制止了。

大年初三（1月31日）早晨，陳家人發現陳光峰在自家二樓上吊自殺了。

“非法侵入住宅”案

陳世勤當時認為，兒子陳光峰之死，與粱遠長有著根本的因果關系，他們既然奈何不了派出所，那么一定要讓粱遠長付出代價。情急之下，陳世勤與陳光峰的妻子郭妮將陳光峰的尸體抬到了粱遠長家停放，并在尸體前放置了花圈和供品。

春節期間發生這樣的停尸事件，也引起了當地政府部門的高度重視。2月2日晚，安康市漢濱區政法委、檢察院、公安局在大同鎮政府聯合召開了調解會，并決定第二天對陳光峰的尸體進行尸檢。

2月3日，做完尸檢，法醫當場說，陳光峰系自縊死亡，但生前與人打過架，頭部有淤血，太陽穴有一處黑點，但未向死者家屬出具任何法醫報告。

尸檢結束后，陳家人并未將尸體火化，他們說要為死者討回公道，截至記者采訪時，存放著陳光峰尸體的棺木仍然擱在陳家門前的河道邊。

陳光峰自縊身亡后的2月6日，陳世勤收到了安康市公安局局長秦康健的一封書面回函稱：“已將你們反映的問題交漢濱分局陳名鳴局長認真辦理，盡快給你們一個答復。”

陳世勤從秦康健局長的回函中看到了希望，他們一直在等待公安局“盡快答復”，但等來的卻是牢獄之災。

據陳家人介紹，4月27日，郭妮正在家里照料小孩，突然接到一個電話，稱是區信訪局的，讓他去解決“警察打人”的問題。當她走過一戶村民門前時，突然從路邊停靠的車上沖下來兩個人強行將她押上了車，附近村民只聽見郭妮喊了一聲“救命”，車子就開走了。同一天，陳世勤也在安康市的一個工地上被人帶走。

5月2日，陳家人收到安康市漢濱公安分局4月29日寄發的兩份《逮捕通知書》。這時，陳家人才知道，陳世勤和郭妮因涉嫌“非法侵入住宅”罪，被漢濱公安分局執行了逮捕。

質疑“警察被打”之說

按照安康市漢濱公安分局的說法，在這起事件中，警察根本沒有打人，而是他們的警察被陳家人打了。

在有關部門批示下，漢濱公安分局成立了兩個專案組，一個專案組調查“警察打人”事件，一個專案組辦理“非法侵入住宅”案。“非法侵入住宅”基本塵埃落定，而“警察打人”卻是另外的結果。

漢濱公安分局向記者出具了3月2日該局的一份《調查報告》，稱2005年12月19日18時許，大同派出所民警張東、協警陳軍權在大同鎮民七村三組出警處置群眾打架案件，是正常的執法活動。出警民警受到陳世勤、陳光峰的辱罵、毆打，二陳的行為屬阻礙國家工作人員依法執行公務。陳世勤、郭妮反映民警行兇打人，造成傷害，無任何人能夠證實，無事實認定依據，純屬無理取鬧，此投訴是對大同派出所民警的惡意誣陷。

在記者的一再要求之下，漢濱公安分局出示了支撐《調查報告》結論的卷宗。卷宗上，除了對當事雙方陳世勤、粱遠長的調查筆錄，還有對13位村民的調查。其中，有9位證人是在張東和陳軍權離開了以后才來到了現場，他們“沒有看到警察打人”；有3位證人看見“陳世勤抓住一位穿藍色衣服男子（記者注：即陳軍權）的領口，揪他的臉，抓他的頭發，問他為什么打人”；還有一位村民證實，他目睹張東、陳軍權打人的全過程。

據楊德銀介紹，接受他們調查的村民都是村干部指定的人員。

記者發現，13位證人的調查筆錄全部出自漢濱公安分局督察大隊長周業清和干警楊德銀之手，筆錄上沒有顯示有該局信訪、紀檢人員的參與，更沒有檢察機關人員的監督。

“既然你們的警察當時被打了，為什么還要把陳光峰和李世賢送到醫院，給他們支付2300元的醫療費，并給他家送藥去？”記者就此事向所長王海彥核實時，他回答：“我們警察吃虧沒有關系，主要目的是讓他們不要再鬧了。”

記者在調查中得知，粱遠長系民七村的村主任，其侄子梁波系大同派出所的指導員，漢濱公安分局的調查也顯示，當梁家與陳家發生糾紛之后，粱遠長曾經給梁波打過一次電話。漢濱公安分局沒有以此認定，被指控兩名警察的做法與梁波有關，但有證據顯示，所長王海彥曾在一些場合說過，他是在替人“背黑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