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的蓬勃,從來不是一時所為,不是公眾制造出來的。不要以為我們是文化制造大國,不能以為我們正在實現大國文化崛起。回顧2006年文化的度過,瞻望2007年文化的行進,我們期待文化的挺拔勃興。
狹義的惡搞是一種反文化
2006年倏忽間就過去了,朋友在一本新書序言里的一句話給我印象深刻:“似乎就是幾個人惡搞了一把,一年就過去了?!币跃W絡為主要載體的惡搞,漸入高潮。
胡戈在2006年初惡搞了一把《無極》,沒成想竟然就開啟了“惡搞年”。從電影《無極》那“一個饅頭的故事”,到電影《滿城盡帶黃金甲》那“一堆饅頭的故事”,所映照的“惡搞年”倒很完整。從大片到名人到文化經典,都成了惡搞對象。有些名人則在博客里相互惡搞。相信下一版《現代漢語詞典》一定會收入“惡搞”這一新詞。
其實,我們不能將一切搞笑都看成是惡搞。有的所謂惡搞,其實是善搞,是諷刺幽默、批評批判,可惜搞得不錯的善搞太過稀少。惡搞的無邊際發展,就弄成了搞惡。對民族文化經典的惡搞,將《紅樓夢》搞成了“林妹妹穿三點式、寶姐姐陷入婚外戀”的現代版;對紅色經典的惡搞,《閃閃的紅星》中的潘冬子成了做明星夢、希望走穴掙大錢的富家子弟。
網絡不是流水線,但網絡確是集裝箱,體積巨大,容量無比,惡搞成了網絡文化制造,甚至從制造變成了競賽,長勢如雨后蘑菇。更夸張的是,網絡惡搞的文化制造很快就下載到了現實生活中,商業惡搞開始大行其道:雷鋒上了安全套包裝盒、屈原成了豬飼料品牌代言人、姚明牌衛生巾也出籠了……文化制造變成了商業制造。文化為商業服務本來也不壞,問題是沒心沒肺的文化商業化,是對民族人文精神的蠶食和摧毀。
在一種扭曲的環境中,文化必然以扭曲的形態出現。惡搞就是這樣的一種社會心理、文化心態的表現。惡搞與善搞之間如果沒有相對清晰的邊界,那是可怕的。善搞與惡搞的區別是:善搞是草根們話語權利的體現,它同樣可以帶有娛樂至死的黑色幽默,與惡搞不同,惡搞不僅是侵害真善美,而且是對他人合法權利的赤裸裸的損害。
在我看來,狹義的惡搞就是一種反文化。冀望將善搞從如今籠里籠統的惡搞概念里獨立出來,分水嶺就是是否侵害他人的權利。在文化共同體中,人人都是平等的,誰也沒有侵害他人權利的權利?;蛟S,我們不必夸大惡搞對人文精神方面的損害程度,如若在現實層面損害了他人的利益,則需要讓法律來調整、由法庭來辨是非。重要的是,我們并不需要法庭之外的“文化裁判所”。
龍應臺曾說:“文化的核心就是對別人的態度。”美國《時代》周刊2006的年度人物是互聯網上的“你”——網民。冀望聰明的網民在2007年多一點善搞而少一點惡搞,去解構、去批判、去諷刺假丑惡,而不是拿真善美尋開心。這,就是一種文化責任。
比“文藝復興”更重要的是“文化復興”
這是一個沒能出現文化大師的時代。如今在我們的文化制造領域,已經不是“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而大抵是“山中無猴子,蛤蟆稱大王”了。
學者許紀霖比較了張藝謀、陳凱歌和李安三位華人導演,分析說,他們三人都在上世紀90年代初開始橫掃歐洲影壇,而目前只有李安笑傲江湖?!案呤种g的較量,比的是背后的文化底蘊”,關公不能翻跟斗,因為他是儒雅的,關公之像,“沒有瞪著眼睛拿刀亂砍的,他一定是在讀《春秋》”。相比于李安,張藝謀、陳凱歌確實太沒文化,若讓他倆來導演“關公”,那保不準又要搞出一個或一堆“饅頭”來。
如果說沒有文化大師還不可怕,那么沒有文化是很可怕的。歌德曾說:“在文化水準最低的地方,你隨處可見強烈殘暴的仇恨行為?!北M管這是歌德兩個世紀前所說的,今天依然基本如此,你看看新聞里多少滅門案件、動不動連殺十來人的兇案,就知一二。而不少影視劇組在拍攝過程中,恣意踐踏自然、毀壞文物,則更是典型的搞文化的人沒文化。
文化是文明的寄托,沒文化何談有文明。文化的面積與沙漠的面積成反比,文化的深度與大海的深度成正比。美國學者威爾·杜蘭曾把文明比作殺戮之河的兩岸,在兩岸“人們建筑房屋、溫暖做愛、撫養孩童、寫詩歌詠、雕刻銅像——文明的故事即發生在河兩岸的事跡”。
歲末年初,又有一輪“中國如何能夠文藝復興”的熱烈討論。新人文運動是否即將到來?這個似乎也沒必要深究,就像季羨林老先生提出“21世紀東方文化將再領風騷”的觀點,有人反對,他則高掛免戰牌,其態度就是“不爭論”。
相比文藝復興的概念,更重要的是需要一場文化復興,當然,也可以把文藝復興理解為文化復興與觀念創新。文化復興的本質在康復與創新兩個關節點上。今天,面對我們缺大師、沒文化的現實,面對既有“外傷”、又有“內傷”的文化,我們首先要做的是文化康復,在康復的基礎上,才談得上發展與興盛??祻途褪切迯秃谩皟韧鈧?,它不能是鋸箭行動——只將露在外頭的箭干鋸下就完事,康復之后才能求得重生或新生、求得創新與振興。
在全球化時代,一個民族的文化復興,必然要求走創新之路,創新之路也就是從文化制造到文化創造的必由之路。然而,復制容易創新難。如果說胡戈那第一回以善搞為本質的惡搞算是一個創新的話,隨后跟風的一切惡搞,都是復制。張藝謀的《滿城盡帶黃金甲》被稱為“《雷雨》加大型團體操”,那故事是從話劇《雷雨》里偷來的,這也是復制而非創新。
如果只有文化制造而沒有文化創造、文化創新,就沒有文化復興。文化復興是廣義的,它要求跨國家、跨時代、跨文化,作為人文精神,文化如果不能跨文化就不成其文化。文化復興更不是復古,也不是“中華文化的復興”,它必須具有世界眼光。
從文化制造到文化創造需拋棄沒有文化的文化
“沒有文化的文化是可怕的?!边@是北京奧運會吉祥物福娃主創者、美術家韓美林說過的一句有分量的話。在2006年初,在第三屆文化講壇上,韓美林進行了一次有意思的演講,那講稿就是一篇不錯的隨筆。他開篇就講到:在21世紀的經濟浪潮中,在這樣一個大的轉型時期,我們的民族要更重視“文化”這兩個字?!耙粋€國家、一個民族不僅要有實力,更重要的是要有魅力,這個魅力就是文化,就是藝術”。
韓美林直言不諱:“誰有權,誰錢多,誰就說了算。這就是沒有文化的文化。”我們進一步理解:沒文化的文化,實質是沒思想沒精神沒內涵沒人文的文化,只是一個文化軀殼而已。文化如果總是錢權說了算,始終停留在制造層面,而不能提升為創造,那么,我們很可能就是一直在制造沒有文化的文化。文化制造如何興盛也只停留于文化產業,只融于經濟范疇,成為所謂的新增長點;而只有文化創造,才有文化精神和人文精魂;文化制造造就的是工匠,文化創造才有望造就大師。
文化制造是可以軟件化操作的,能夠大量復制拷貝。僅僅從文化發展產業來說發展文化產業,就文化體制改革來說文化體制改革,那注定會導致文化物化、體制硬化。在一個只有文化制造的國度,文化衍生產品如何之豐富,也不能說明其有文化。說我們如今沒文化,除了惡搞搞不出真文化,就是因為文化制造造不出真文化。比較典型的是帝王劇的文化制造,盡管制造的量很大,看的人也很多,它其實屬于沒文化之列,所以,有識之士就發出了“掃皇比掃黃還重要”的聲音。
經過多年改革開放和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建設,我國已經成為經濟上的制造大國,而缺改革少開放的文化思想領域,至今還是個文化制造弱國。經濟要真正強大,就需變制造大國為創造大國;而文化的真正強盛,則需從文化制造小國跨欄般跳過文化制造大國,而直接走向文化創造大國。
以上是宏觀與中觀層面的情況,在個人的微觀層面,同樣有著文化制造和文化創造之別。聽過大師馬三立相聲中的“意識流”,其實也是諷刺文化制造的:“我寫,我寫小說,我上比巴金,下比柳青,超過托爾斯泰,不讓巴爾扎克,外國有馬雅可夫斯基,中國有馬三立!高爾基寫《母親》,我寫《二姨》!短篇,中篇,長篇,稿費,源源不斷,郵局匯款:‘馬三立,拿戳兒!馬三立,拿戳兒!’有了錢,怎么辦,我先買一棉帽子戴?!弊骷宜囆g家如果商業意識過于發達、過于靈敏,使勁于文化制造,成功的可能僅僅是商業,藝術則不好意思,恐怕只能免談了。今天“有錢了”先買一幢別墅住,與那“先買一棉帽子戴”也沒啥區別。
什么是文化創造,其實一點也不難理解,曹雪芹創作《紅樓夢》披閱十載就是典例。如今在互聯網的熱鬧之外,我們很需要有“局外人”、有“沉默的極少數”、有“麥田的守望者”、有“上帝唇邊的長笛”、有“百年孤獨”,做不到百年孤獨那么一二十年的孤獨也好,心無旁騖地專心靜心于文化藝術的創作。要從文化制造提升到文化創造,就須堅決拋棄沒有文化的文化,也只有堅決拋棄沒有文化的文化,才能實現從文化制造到文化創造的升華。
中國文化的康復與發展需要良好的制度環境
羅曼·羅蘭說:“少數人獨占的文化架子已經破碎了;今天我們必須接受最廣義的人文主義,擁抱全世界所有的精神力量?!绷_曼·羅蘭的話說得真好啊!今天,我們更應該接受最廣義的人文主義、擁抱全人類所有的精神力量,為我們文化的康復、發展、興盛創造良好的制度環境。
最廣義的人文主義,就是一種普世價值,民主、自由、公平、公正、和諧、寬容等等,都是文明社會的普世價值,這些普世價值是人道的、人性的,它是廣義文化的崇高境界。要抵達這樣的高境界,需要文化人不懈奮斗,奮力去拆除壓制創新、限制創造的社會因素。都說文化人要心腸軟、骨頭硬,可惜現在大抵是倒過來了,反成了骨頭軟、心腸硬。
文化是一個國家重要的軟實力。作為硬實力的經濟,其增長方式“由政府主導向市場主導轉變”是必然的趨勢,而作為軟實力的文化,其發展方向則需要“由上級主管向個人自主轉變”。
文藝的繁榮、文化的勃興、大師的輩出,都不是靠管理給管出來的。權大管出來的文化、錢多造出來的文化,就是沒有文化的文化??蛇z憾的是,如今我們一些文化官員其實很沒文化。
要想重建文化自信,寬松寬容的制度環境是不可或缺的。早在1979年10月第四次全國文代大會上,鄧小平曾說:“文藝這種復雜的精神勞動,非常需要文藝家發揮個人的創造精神。寫什么和怎樣寫,只能由文藝家在藝術實踐中去探索和逐步求得解決,在這方面,不要橫加干涉?!?980年10月8日的《人民日報》發表了一篇名作——“趙丹遺言”,那是真摯心聲的流露,更是真理常識的揭示,千言萬語都在標題的10個字上——《管得太具體,文藝沒希望》。如今韓美林也深有感觸:“用‘沒有文化’來干涉藝術,很可怕?!?/p>
詩曰:“豈有文章傾社稷,從來佞幸覆乾坤。”雨果則云:“親善產生幸福,文明帶來和諧?!庇H善、文明、幸福、和諧,這樣的關鍵詞,構成了文化復興的良好制度環境,我們要努力抓住,不可輕言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