判斷一個社會和諧程度的最根本尺度,是制度在多大程度上體現出“社會正義”的實質性內容。這里所說的“社會正義”的核心為“公平即為正義”的觀念,它包含四個要素:個人的公民權和政治權利得到平等的保障;個人的“基本需要”(即生存權)得到平等的保障;每個人都能獲得“均等的機會”;降低或盡力消滅不公正的不均等(主要是以收入和財富分配來定義的)。
“社會正義”程度低,是轉型社會的致命弱點。正是看到這一問題的嚴重性,中國政府才提出建立和諧社會的時代性課題。以中國現階段的國情而論,社會正義所包含的個人的公民權和政治權利得到平等的保障和每個人都能獲得“均等的機會”的改善,決不會與我們的經濟增長目標發生沖突,而是經濟長期穩定增長的最重要基礎,只不過這一改善有一個漸進的過程而已。例如,近年,追查農民工工資拖欠問題的政策,就是保護公民獲得其合法勞動收入的權利的典型案例;禁止強制拆遷的政策規定,是保護公民財產權利的案例。
個人的“基本需要”(即生存權)得到平等的保障,雖然受限于我國目前的財力,但也不能把它視為無條件地與經濟效率相沖突的選項。因為個人的“基本需要”得到平等的保障代表的是經濟發展的實質性目標,而增長不過是實現這種目標的手段。如果說個人的公民權和政治權利得到平等的保障和每個人都能獲得“均等的機會”所包含的權利屬于法律上的權利,那么,個人的“基本需要”得到平等的保障卻屬于道德上的權利,是從某些最基本的道德準則中衍生出來的。
消除制度性的歧視僅僅只是保證每個人都有平等的機會。但這類政策本身并不能使每個人得到維持生活的合理收入水平。在市場上進行獲取收入和財富的競爭之前,人們實際上就已經開始了賺錢能力的儲備競爭。一個人賺錢的能力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他開始找工作之前的長期經歷,其中,包括嬰兒期的營養、兒童期的保健衛生、家庭教育、正規教育、財產的繼承權等因素的重要影響。因此,僅僅打開機會的大門是不夠的,還必須使所有的公民有能力跨過那些大門。(經濟上的不平等不僅僅限于收入的不均等。)這就涉及人們的基本福利權利的問題。
可以肯定,把初等教育、基本醫療保障、最低標準的物質生活等此類資源的分配納入“基本福利權利”,是任何社會正義理論所關心的重點。自然地,與正義相關的基本福利權利的邊界的位置,既取決于我們的經濟能力,也取決于人們能夠在“基本福利權利”方面達成什么樣的共識的程度。
例如,西方社會把基本福利權利拓展為“基本公民權”是二次大戰之后的事。即使在這些社會中,不同的國家對這一基本權利包括的具體內容,也有極大的差異。例如,美國與西歐國家之間就表現出明顯的不同特征。西歐比較重視財富和收入方面的不平等,把基本醫療保障、教育等視為公民的基本權利,提供廣泛的福利。相比之下,在美國官方的優先選擇中,完全沒有為全民提供基本醫療保障的承諾,對窮困群體的幫助也非常有限。支撐這種政策差異的,是對社會和個人責任態度的不同。美國人更多強調的是個人的責任和經濟自立的觀點;而西歐人更注重社會的責任。
中國傳統文化中包含著足以支持個人的“基本需要”得到平等保障的豐富內容,其中,最經典地表達出相關的社會倫理的偏好是:“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禮記·禮運》)這種偏好充分體現出以社會對個人應負責任為基本內容的中華民族精神。
至于我們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所規定的“制度性偏好”(即“共同富裕”)已經超越了這種樸素的觀念,并為這種社會偏好的實現提供了制度上的可能性!但問題是,與這種偏好相對應的,應是一種什么樣的福利政策呢?雖然我們還很難實現“共同富裕”的基本性目標,但比這更弱得多、卻也更為根本的基礎教育、醫療保障等福利權利的目標追求,卻是不能放棄的。這種追求也符合有關這方面中國傳統倫理思想的精神。如果連這類基本需要都得不到保障,還談得上“共同富裕”嗎?
至于社會正義的降低或盡力消滅不公正的不均等,則顯得更為復雜,涉及分配公平的某些基本觀念。對于什么是公平的收入和財富分配狀態,處于不同社會經濟地位的人自然會有不同的看法。但有兩點也許是可以達成相對共識的:第一,即使考慮到某些隨意性因素(包括家庭出身或運氣),只要個人在市場上獲取的收入主要取決于個人的能力和選擇,那么,由于個人的選擇和努力程度不同,必然會出現收入上的差距。可以猜想,這種收入差距的存在會得到廣泛的認同。第二,只要富人階層不是以非法的方式來獲得其收入和財富的,那么,由此而形成的收入或財富分配不平等程度,就是可容忍的最低標準。
問題在于,中國的現實還不能滿足這一最低標準。從20世紀80年代的“官倒現象”,到90年代的“權力資本化”、“內部人控制”,和由此導致的國有資產流失,再到今天人們意見最大的“行政性行業壟斷”,中國目前的財富和收入的巨大差別部分地起源于這類因素。
當然,即使是分配狀態滿足上述最低限度的容忍標準,從社會公平的角度來看,我們仍然可以持保留態度。正如薩謬爾森在其著名的《經濟學》教科書中所引述的一段話,“某些企業的老板們認為,他們由于‘自我奮斗’獲得成功,并且‘創造’了自己的企業。事實上,是整個社會向他們提供了技術工人、機器、市場、安寧和秩序——這些范圍廣泛的條件和社會環境是千百萬人經過多少代的努力創造出來的。如果把這些社會因素統統去掉,那么,我們只不過是一個赤身裸體的野蠻人”。
在理論上,市場制度不僅具有提高效率和促進經濟增長的良好機制,而且也會對消除奴役勞動和人身依附關系,拓展個人享受的自由權利,作出重大的貢獻。但在實踐中,市場能否充分實現這些功能,卻主要取決于我們所實施的廣泛制度塑造出來的是什么類型的市場制度。市場無法自動解決公平問題。公平的社會需要市場安分守己。而解決這一問題的關鍵是政府,因為它是社會中主要制度及其安排的制定者和實施者。
目前,中國在實踐中所面臨的許多有關“公平”問題,并非出自市場制度的存在本身,而是其他政策原因引起的。這類原因既包括市場制度的不健全(壟斷者能利用其強勢來謀取不正當利益)、實際市場運行過程中的權錢交易等等,也包括市場制度的泛濫化,即把市場機制引入其不應該出現的領域,例如,所謂教育產業化、醫療市場化等。
作為一種理論信條,市場是最有價值的機制,它不僅可以有效地滿足消費者的偏好,而且可以清楚地表達所有市場參與者的共同偏好。但是,市場機制卻無法有效地給市場參與者提供平等的表達自己偏好的機會,而且,市場對窮人和富人偏好的表達和滿足的重視肯定有著天壤之別。這一點很重要,因為一個真正的自由市場只能使已經呈現在市場上的各種偏好的滿足最大化。它無法考慮,在市場上表達偏好的能力本身是由收入和財富決定的。
當我們選擇分配制度時,其實也就是在各種利益沖突中做出選擇。這種選擇其實包含著道德選擇,或者說,再分配需要道德選擇,包括正式的和非正式的社會選擇。要在充分尊重市場機制的基礎上建立一種和諧社會,社會政策的選擇就必須滿足如下的基本原則:使每一個人都能應對不確定性和風險帶來的特殊困境;有利于改善個人的“初始稟賦”(個人的公民權和政治權利得到平等的保障,每個人都能獲得“均等的機會”以及基本教育和醫療衛生權利等)。僅僅局限于收入不平等,將使我們不能從其他角度去看待廣泛的不平等和公平問題。這會對制定經濟政策產生不良的影響。如果過分強調收入不均等而忽視其他相關的重要因素,例如缺乏基本的教育和醫療、失業和受社會排擠等,就會歪曲政策的討論。
對所有這些問題的認識和解決方法都滲透著不同利益集團及其學界代言人的斗爭。如果財富和收入的分配基本上是一種政策選擇所決定的,那么,我們就沒有理由忽視今天存在的總體經濟不公平。
不過,要注意的是,無論何時何地,平等的邏輯總是無奈地會碰上不平等的殘酷現實。這就要求我們在尊重分析邏輯的同時,不能一味地只顧埋頭推導教條結論,不理會現實。理論分析固然重要,但問題的答案也依賴于經驗判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