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奸雄》有新舊兩個版本。兩個版本的劇情略有差異,可它們試圖闡明的原則卻毫無二致。劇中的政治家威利·史塔克,從一個淳樸可親的農民,升華為深沉狡詐、不可一世的路易斯安那州州長,在漫無邊際的權力、欲望與人性的河流中苦苦掙扎。威利的政治旅程再次證實了一條真理:權力導致腐敗,絕對的權力導致絕對的腐敗。當他還是一個無權者的時候,他的心靈與行動干凈得如一塵不染的白紙;當他成為大權獨攬的州長,與下屬談話的時候,他放在辦公桌上的大腳,并非意味著他依然堅持粗俗的鄉村生活習慣,而是——我不由想起某位政治家嘴邊碩大的金色煙斗——仿佛向低落的世界炫耀著他高高在上的威嚴權柄。那么,我們要追問,是什么導致此一轉變?習以為常的回答:權力。然而,卡爾·施密特對此表示質疑:
……我并不是說,人支配人的權力是善的。我也不是說它是惡的。我更不是說它是中性的。而且作為一個思考的人,我恥于認為。假如我擁有權力,那么它就是善的;假如我的敵人擁有它,那么它就是惡的。我只不過是說,與每個人、尤其是掌權者相比,權力是一種獨立的現實,并把這個現實吸納進自己的辯證法。權力比任何權力意志都要強大,比任何人的善都強大,幸運的是它比任何人的惡都強大。
我稱其為“權力的辯證法”:權力縱然能吸納善惡,其本身卻無關乎善惡。善惡源自人性。人們往往將人性的污穢一股腦推到權力頭上,從而造成權力之窮兇極惡的假象。典型如《魔戒》三部曲。孰不知,魔力并非來自那枚千夫所求的戒指,而是深河般的人心。我們至多只能說,戒指扮演著導火索的角色,點燃了每個人心底幽靈一般游蕩的權欲。從這個意義上講,阿克頓勛爵將權力與腐敗定性為因果關系或許有失偏頗——充其量適用于統計學的領域,而非哲學的領域。正因如此,《一代奸雄》的原作者羅伯特·佩恩·沃倫將他所講述的故事之主題描述為善與惡的反復糾纏:“每一個靈魂的故事都表現為其自身確定是善還是惡,受拯救還是下地獄。”“人是罪惡的結晶,在血污之中誕生,人的一生從臭尿布開始,以臭尸衣告終。”
而考量人性的最佳試驗田還是政治的領地,所以我們必須從威利·史塔克的政治生涯談起。與大多數政治家不同,但與大多數政治電影相同,威利走上政治的紅地毯頗富戲劇性。這個來自草根階層的農民,一半是被逼迫(無邊的憤恨:當權者貪污腐化,引爆了一場校園工程事故,數名學生罹難),一半是被欺騙(某一位路易斯安那州州長的競選者為了分化他的競爭對手的選票,勸誘威利參與競選),陰錯陽差地當選為尊貴的州長。而戲劇正有其現實的合理性。在一個民主投票、差額選舉的國度,威利的草根身份、草根形象、草根施政綱領打動了為數眾多的草根選民,他們毫不猶豫地選擇“自己人”。無疑,這是民主的狂勝。
問題恰恰就出在這里。威利是民主最大的贏家,而民主本身卻可能成為最大的輸家,跌傷了臉面,賠掉了褲子——因為它造成了一場政治學家時刻警惕的“多數人的暴政”。我想用兩個關鍵詞形容威利的競選演講:巫術、暴力。夸張的言辭、扭曲的肢體,完全升級為政治馬戲團的魔術表演。威利的演講不是要說服聽眾,而是要催眠聽眾,然后牽引著他們走向他企望的目的地。這催眠藥就是仇恨:威利所代表的草根階層對富人的強烈仇視。隨即,這種心理衍生了一種暴力傾向。威利的競選口號簡練、直截了當,他率領底層民眾一起呼喊:“把他們推下去!”——將暴利者降低到與農民一樣的高度,而不是倡言提升自己的生活水平。這口號十分管用,這就是民主的原始魅力,充斥著革命性。難怪有人說,民主起源于嫉妒。
威利的演講風格讓人想起阿道夫·希特勒,那種蠱惑蕓蕓眾生的氣質,永遠揮之不散。同樣,希特勒亦是依靠程序正當的民主手段接過德國統治權杖的。但是,缺乏權力機制的制衡,希特勒的觸手可以無所顧忌;而威利的州長職權卻必須受到議會和法官的制約——電影設計的兩幕沖突淋漓盡致地實踐著三權分立的經典學說,老法官要審判威利,州議會投票表決是否通過彈劾威利的議案,不過都以失敗告終。威利對付前者的手段是囑托他的部下發掘法官的污點,迫其自殺。對付后者,我以為舊版的《一代奸雄》表現得更精彩一些:里面,議員莊重投票;外面,威利雇傭的民主傳聲筒齊聲高喊:
“我們要威利!”
“我們要威利!”
“我們要威利!”
……
據說,這是民主的呼聲。
當然,民主的呼聲沒有響多久,威利的物理生命與政治生命就同時宣告終結。他死于一位叫亞當的醫生的刺殺。亞當的妹妹不明所以地成為威利的情婦,這讓當哥哥的靈魂不得安寧,他剛剛接受威利州長的任命,擔任一家平民醫院的院長。常人很容易將這些瑣細的事件聯系起來,誤認為哥哥是通過裙帶關系高攀上去的——其實不然,威利企圖利用亞當的身份——前州長之子。自尊心極強的亞當受不了心靈的責難,便拔槍而起,以最劇情化的方式選擇了與威利同歸于盡:
斷斷續續,威利中了好幾槍,鮮血沿地板的花紋蔓延開來,罪惡的紅色。他垂死的眼神流露著不甘,剛才還是志得意滿,議會的彈劾案未獲通過,轉眼便灰飛煙滅,生命真他媽的脆弱,還不如一支劣質香煙,連個差強人意的雞肋般的煙屁股都沒有留下,就那樣無聲無息地向地獄垂直下墜。
我們是否愿意換一個角度去想象,威利為什么會死,而且被刺殺?
這是對惡的懲戒。當惡膨脹到一定程度,逾越社會天平的承載,自然要跌落、爆炸,化作一地雞毛——可是,就這么簡單?一個社會結構的均衡器就可以調解無所不在的黑暗?在觀眾的心目中,威利固然是惡人,罪惡昭彰的獨裁者,但他的所作所為,從參選到施政,都處于法律的臨界點,用流行的話說,叫打擦邊球。我們可以蠻橫一點要求:法官的心理素質如果好一些,就不必自殺,就可以將威利繩之于法;議員的德行如果高尚一些,就不必在乎威利以及“我們要威利”的脅迫,就可以依照法定程序通過對他的彈劾案。一言以蔽之,威利應該死于公開的法律制裁。事實卻相反,他死于私力報復,慘不忍睹。
只好理解為憲法、司法權乃至整個政治體制的無能,或者說,憲政的漏洞。憲政不是萬能藥,它有軟肋,有致命傷,而且不止一處。如魏瑪共和國的憲法,優異得令美國人流口水,可到頭來還是選舉出一個希特勒,合法性壓倒了正當性。
問題在于,用什么填補憲政的漏洞?不是法理或公權力的自我修復,《一代奸雄》將此歸結為命運。正如另一部政治經典電影《性書大亨》,色情雜志的老板賴里所經營的事業不知毒害了多少挺拔的生命,可美國憲法依然捍衛他的出版權利,甚至他還博得言論自由之堅強斗士的榮耀。那么,誰來制裁他呢?一個神秘殺手的出現,并且在他勝訴之后走出法院的路上射傷了他,致使他半身癱瘓。不妨說,這是報應,這就是命運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