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提起煉鐵,總有一縷淡淡的鄉愁揮之不去。這曾是我又愛又恨的地方,浸透著我童年的所有美好抑或是苦澀的記憶。二十多年后,當我以審視的目光重新看她時,驚喜地發現煉鐵變了,變得綠意盎然,變得柔情似水,變得風情萬種,變得健碩豐盈。
老家煉鐵,深藏在滇西十萬大山的腹地,夾峙于羅坪山和黑潓江之間的坡地上。煉鐵之名,起源于當年杜文秀起義時在這里打造十萬斤生鐵建神戶鐵索橋。由此可知,煉鐵至少在清代已是一個小鎮。清代詩人駱景宙也寫過這樣的詩句:“峻嶺嵯峨一澗開,馬蹄得得一鞭催;漫言煉城今宵宿,誰識生平煉鐵來”。這個水瘦山寒的小地方,也多少有了一點歷史的痕跡。
我記憶中的煉鐵,缺水、土地貧瘠、閉塞,黑潓江就在遠處的山谷里蜿蜒著,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江水南去。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的狀況多少年都未曾改變。我家住在離煉鐵街兩公里的溪登坪,從遠處看,村莊背倚青山,多少有些山清水秀的樣子。但在我的童年印象里,這卻是一個殘敗的村莊,斷垣殘壁和狹窄難行的村道總是令人不快。旱天里,村里的人畜飲水是一件令人頭疼的事,到離村子一里多遠的小水塘里挑水是我經常干的活。那水不算干凈,味道也不甚好,但是沒有辦法。離村莊較遠的本主廟旁倒是有一眼井,井水甘冽,可惜水量很小,挑水又費力,因而村里人很少去那里取水。而在雨天,水塘里的水就渾了,挑回的水要放一晚上才能飲用,或者就干脆喝雨水。由于煉鐵的泥土是膠質土,不能貯存水,雨水便順著斜坡一路狂奔到黑潓江里,道路也就漚得稀巴爛,村道簡直無法插腳,人走在路上,一步三滑,稍不小心就要跌倒。生活在這樣的村莊里,就是要干凈衛生一些都不可能。而在兩公里外的煉鐵街,也是除了街天外,大抵都是冷冷清清,除了寥寥無幾的行人,還有幾條橫沖直撞的狗,百貨店里的商品上積滿了厚厚的灰塵。我的初中是在煉鐵附中讀的,印象最深的仍是缺水,不要說我們這些寄宿的學生,就是老師也經常沒水洗衣服,甚至缺少飲用水。雖說有水池,有自來水龍頭,但由于水量有限且不能保證。我們下課后把嘴湊在水龍頭上吸半天卻吸不出水來。煉鐵坡上除了一些灌木和枯草外,幾乎是荒山禿嶺,水土流失也較為嚴重,生存環境應當說是惡劣的。
二
時隔多年后的2006年7月2日,我同州作協采風團一行回到煉鐵,耳濡目染的卻是一個新生的煉鐵。此次活動得到了煉鐵鄉黨委、政府的鼎力支持。翻過大霧彌漫的鳥吊山丫口進入高羅溪時,年輕精干的煉鐵鄉黨委書記王世明和鄉長李映春一行已在路邊等候了。采風團一行首先看到的便是羅坪山腰的山崳菜基地。此時正是收獲時節,一群精悍的山民正將山崳菜連根刨出,并分門別類地捆扎好,幾位穿著百褶裙的彝家女子忙得正歡,紫外線在她們兩腮上留下的“高原紅”顯得特別健康而真實。據介紹,山崳菜是制作香料的佳品,根、莖、葉都可用,全身是寶,一畝山崳菜利潤不菲。今天收好的山崳菜,明天就要空運到日本,還帶著滇西北大山的味道呢。站在山崳菜基地前,我沉思良久,老家人的商品意識濃了。
蜿蜒的盤山公路將我們帶到了高羅溪生態蔬菜基地。要在以前缺水的年頭,種菜是難以想象的,近年來,隨著煉鐵鄉人畜飲水條件的改善,加之產業結構調整,高羅溪無公害蔬菜種植面積已有200多畝,有20多個品種。放眼一望,青翠欲滴的菜畦,展示著鮮活的生命。蔬菜從這里走到煉鐵街、長邑、鳳羽、喬后、西山,再到鄰縣漾濞、劍川、云龍、蘭坪等地,昔日趕街連青菜都要買的煉鐵人,終于把自己種出的菜銷到了鄰縣,這個變化對于外邊來的人沒有什么,可對于土生土長的我而言,心靈卻受到了強烈的震撼!
中巴車載著采風團一行沿著盤山公路下坡轉了幾道彎,就見到了路邊的牛桂丹異地搬遷點。目之所見是一排排嶄新的瓦房,整齊地站在那里。在車上,煉鐵鄉政府的工作人員給我們發了資料。據資料顯示,牛桂丹異地扶貧搬遷工程從2003年1月開始實施,總投資183萬多元,建成70套寬敞明亮的安居房,使331人按時搬入新居;完成331畝基本農田建設,建成庫容12000立方米的水塘1個,三面光灌溉水塘進水出水溝800米。同時,還建了公廁,架設了輸電線路,廣播電視接收發射機,還有幾十口節能灶和沼氣池。這樣,長期以來散落在羅坪山中,住著垛木房,靠墾荒種洋芋來填飽肚皮的彝族同胞終于可以安居樂業了。作為溫飽示范村的牛桂丹村,沐浴著時代的雨露陽光,綻開了笑顏。
一路歡聲笑語,就到了乳牛養殖示范村。這里是前甸村的新建自然村,在我的記憶里,新建村人大多都是從雙廊搬遷來的,吃苦耐勞,商品意識活躍。煉鐵養乳牛是近年來的事,而且煉鐵鄉已經有了自己的牛奶收購站,每天都要把鮮奶運到鄧川蝶泉公司。我們走訪了幾戶,一頭頭膘肥體壯的乳牛在欄中搖頭晃腦,其體格和產奶量不亞于洱源縣東部的幾個發達鄉鎮,要在五年前,這是想也不敢想的事。窮則思變,老家人硬是在沒有路的地方闖出了一條脫貧致富的新路來。
沿著山區公路,十多分鐘后便到了烤煙綜示區,那一片碧綠的烤煙地,閃爍著奪目的綠色光芒,葉片肥碩得流油。多年以前,烤煙種植剛推廣時,老家人是抱著一種抵觸情緒的,甚至和下鄉的鄉鎮干部公開對抗。而現在,被稱為“金葉”的烤煙正一點點地改善著老家人的生活。烤煙,已成為了煉鐵的支柱產業之一,排名躍居全縣前列,烤煙種植質量和烘烤水平也不斷提高。
生物資源開發、產業結構調整、經濟作物栽培、生態環境改善,讓我看到了煉鐵的希望所在,也讓采風團的作家們有些驚訝,原來記憶中的窮鄉僻壤已經遠去!
三
現在,我們到了煉鐵林果牧基地,這是一個面積為1000多畝的大型生態園。在我記憶中,這是一片荒坡,除了萋萋的長草就是幾片稀稀拉拉的桉樹林。我們常在黃昏的時候坐在草叢里看著血色殘陽一點點墜落到莽莽群山的深處。曾幾何時,白族漢子許玉明帶頭搞起了綠色基地。
我們來得正是時候,遠遠看去,郁郁蔥蔥。走到近時,看到滿山的果樹濃蔭匝地;步入園中,枝頭果實累累,伸手即可摘到。加州李、早酥梨、碭山梨等,非常誘人地在枝頭展示著花容月貌。主人很熱情,摘了很多成熟的果子讓我們吃。吃著甘甜的果子,有人便和許玉明攀談了起來。其實搞林果業也挺難的,當初許玉明拼了五戶人家,投資了300多萬元,由于一開始不善經營。果樹得病,只好全部砍掉,一年就損失了30多萬元,欠債100多萬元。現在的經營管理模式已經日趨成熟,逐步走上了正軌。面對著這一片碩果滿枝的果園,大家都掩蓋不住心頭的欣喜,情緒高漲,忙著吃新鮮水果和拍照。我笑呵呵地看著周圍的一切,心內卻感慨萬千,能將當年那一片荒坡經營到這個程度,不知浸透了多少汗水?而林果牧基地的意義不僅僅是賺錢,還是改善生態、保持水土、綠化環境的一項重要舉措,其意義是深遠的。我不得不佩服許玉明的遠見卓識和地方黨委政府的深謀遠慮。如果246平方公里的煉鐵鄉所有的荒山荒地都能利用起來,既能產生經濟效益又能為可持續發展服務,其意義就非常深遠了。
在離開林果牧開發基地后,我們又到了板栗基地,這個基地占地401.7畝,總投資19萬余元。此時板栗也正是掛果時分,一粒粒渾身長滿毛刺的果實掛在枝頭,默默地餐風飲露,成長著,包容著,直到外殼里褐色的板栗子成熟。同行的作家中很多人都吃過板栗,也看過城里拿大鐵鍋炒賣板栗的情景,讓那板栗的甜香沁入自己的鼻孔甚至五臟六腑,卻很少有人看到正在生長的板栗是什么樣子,這回總算開了眼界。記得幾年前我曾隨同洱源縣委的領導來過這里,那時的板栗還沒有掛果,可憐兮兮的樹苗在風中瑟縮著,短短幾年,這里已是蓊蓊郁郁了,真讓人打心眼里高興。
離板栗基地幾步之遙,便是煉鐵鄉的扶貧重點村鳳鳴村了。盤山公路蜿蜒在鳳鳴村對面的山坡上,山上是蒼翠的松林。從這里往下俯視,便看到了滾滾而去的黑潓江,江上有一座鐵索吊橋,從吊橋上走過去的西山腳下就是鳳鳴村。黑潓江是瀾滄江的支流,發源于劍川縣的老君山脈,自劍川沙溪始便稱為黑潓江,經喬后鎮、煉鐵鄉,再到漾濞縣,在漾濞稱為漾濞江,離開漾濞后匯入瀾滄江。黑潓江在鳳鳴村很溫柔地轉了個彎,兩岸是層疊而上的梯田和村莊,還有蒼翠的山崗。“這里太像長江第一灣了”,一位作家開始發出感嘆。的確,無論從哪方面來看,這里都是按比例縮小的“長江第一灣”。大家便下車、駐足、凝視、徜徉、感慨、留影;看著蒼茫云天,看著江水遠逝。
車到谷底,走過一層一層的梯田,踏過晃晃悠悠的吊橋,便到了鳳鳴村。現在的鳳鳴村,村道已硬化了,清一色的水泥路,也很干凈。村里的房屋有很多都是新蓋的瓦房,路上遇見的村民和兒童也很大方得體,穿著也整齊。鳳鳴村是一個出讀書人的小村落,我所認識的何瑞乾就是一名鄉土詩人,前些年寫了很多散文詩。我想,現在村里的基礎設施搞好了,群眾物質生活水平提高了,接下來的事,應當將教育抓上去,把精神文化建設抓上去,特別希望煉鐵多出幾個文化人,并且把文化一直做下去。畢竟,選擇文化就選擇了一種生存方式,選擇了一種面對世界的方法。不論我們的物質生活多么艱苦,只要我們的精神不貧窮,生活就一定充滿了希望!
四
一路歡歌笑語,我們沿著狹窄而陳舊的省道平甸公路一路前行到了長邑,這是一個歷史上曾經發生過中外邦交大事件的小地方。清康熙三十五年(1698年)法國即在云南等設天主教教區,光緒七年(1881年),下江約(即今長邑一帶)沙鳳村天主教堂建立,外國傳教士以此為據點,霸占土地,強迫村民入教,強奸婦女,危害人民。光緒九年,沙鳳村200多民眾在吳大發、傅小八帶領下,群起燒毀天主教堂,殺死法國傳教士張若望等,此事震動朝野,法國副主教羅尼親自過問。此后,云南各地“教案”層出不窮。由此,“火燒洋教堂”也成了腐敗無能的清政府統治下的民眾發出的憤怒吼聲。
當然,我們不是去參觀那座洋教堂遺址的。我們要去參觀長邑電站。電力現在已經成了山鄉煉鐵的又一支柱產業。現在已先后修建了10個小水電站,裝機量達3750千瓦。而建在黑潓江上的長邑電站,預計投資9800萬元,裝機量為1.2萬千瓦。看著來往穿梭的工程車,看著黑潓江畔的紅色沙壤被層層剖開,我的心也隨著激蕩。煉鐵人早已告別了沒有電的日子,而且還要向外輸送電力,換回一筆筆的錢,黑潓江的水,也不再是白白地付之東流。我想起讀小學和初中時,不論是在家里,還是在學校里,過的都是沒有電的日子。一盞煤油燈,伴著我讀書寫字,一張面帶菜色的臉,被煙熏得黑黑的,鼻孔里也盡是油煙。那時煤油還要憑票供應,家里的油燈的燈芯總被大人捻得又細又小。一燈如豆,伴我度過了童年時光。讀初中時,好歹學校里有電燈了,可由于電量有限,又總是停電。沒電時,教室里依然是幾人一盞油燈,我們就趴在油燈前,抄英語單詞,解幾何證明題。每個人都懷揣著走出山外的夢想。后來到了城里讀書,畢業后又分到喬后的一個高寒山村教書,依然靠著油燈驅走黑夜的恐懼,心里總渴盼著城里的萬家燈火。現在好了,煉鐵人不僅自己有了10個電站,還將光明輸送到山外,城里,甚至省外,賺回大把的鈔票,這真是以前想也不敢想的事。
穿過長滿核桃樹的小徑,我們到了山羊坪電站。這是一個小水電站,站主姓茶,也是一個有頭腦,有識見的人。他向大家介紹了電站的建設日期、投入資金、裝機容量、年發電量等數據。電站旁,在綠意蔥蘢的核桃林的包圍下,是茶老板建的休閑園,園內有碧波蕩漾的水塘,塘中有亭,亭中可飲茶小憩,也可取竹竿釣魚。大家便在這青山環抱之中隨意閑聊。在閑聊中,我將自己的發現告訴了作家鐵栗。我說,在煉鐵沒有看見一個閑人,雖然不是農忙時節,但人們都很忙,沿途沒有蹲在路口曬太陽的,也沒有聚在一起搓麻將的,更沒有提著酒瓶高一腳低一腳的。鐵栗說,是啊,你看我們接觸到的這些人,那個許玉明,還有這個茶老板,我們中午吃飯的那家飯店的店主,都給人一種精明干練的感覺,看來現在的煉鐵人得要刮目相看了。
五
離開長邑時,頗有暮色蒼茫的味道。鄉里已在牛桂丹準備了篝火晚會,于是,一路高歌上了羅坪山腰的牛桂丹。
牛桂丹之夜,激情如火,生命如火。
我們沒有想到,在文學日益式微的今天,煉鐵鄉黨委政府卻用最高的禮遇表達了他們對文化的敬重。我們沒有想到,在文學日益邊緣化與個人化的今天,牛桂丹村的全體村民卻用最高的禮遇表達了對遠方客人的歡迎。他們身著節日的盛裝,將一碗碗充滿了濃情厚誼的“小甑子酒”捧到了作家們面前,將別具風味的“蕎粑粑蘸蜂蜜”捧到了作家們面前。彝家人的熱情如火,融化了濃濃的夜色。
百褶裙舞起來,黑披風舞起來,彝歌唱起來,美酒端起來,篝火晚會將此次采風活動推向了高潮。
打歌吧,打歌吧,盡情釋放生命原初的力量。煉鐵鄉的黨政干部,參加采風活動的作家們都加入到打歌的隊伍中,讓我們團結和諧,讓我們親如一家。
慈眉善目的彝家老人,微笑著坐在打歌場外,吸著長煙鍋。他們或許想起了他們的過去,他們或許以這樣一種寬容的方式歡迎遠道而來的客人。
我慚愧,我汗顏,我沒有寫出最好的文字獻給淳樸的鄉親,獻給這片充滿生機與活力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