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欣:陳志紅是學哲學出身的,又是資深的媒體精英。也是以女權主義研究為課題的博士。所以,我很想和她談談品質生活,抑郁癥這些話題。
陳志紅:品質生活是個大話題,我覺得人類在選擇更自然、更合理的生活方面是很有智慧的。特別是在中國,我們有很多文化先哲,像儒家,道家等,都有很多理論。西方國家又有他們的一套智慧,海德格爾說:人,詩意的棲居大地上。目前,我覺得社會的進步好像是給我們帶來了生活上的便利,但很大程度上沒解決我們精神層面的問題。我們能坐在這里聊天,是因為有一個適合的場景,同樣,人生活在這個社會中,如果不愉快,很大程度上不是遺傳的,是因為面臨的許多具體問題,這些問題沒有得到合理的解決,就會對心理形成障礙。若發展到抑郁癥的話,就是從心理的變化發展到了生理的變化,這就不光是需要精神層面的疏導,還需要借助藥物。
張欣:說到需要藥物治療,那我就想知道現在那么多心理熱線到底有沒有用?
陳志紅:我覺得還是很有必要的,它是一種輔助手段。而且它針對大眾,針對很多層面的人群。接受過高等教育的人群或許覺得熱線的層次比較低,但社會上存在非常多的層面,問題又形形色色。有時婆媳關系都有可能導致心理疾病。
李丹丹:我認為心理疾病是沒有絕對的因果的,就算是有相同經歷的人,也會有著截然不同的體會。比如馬加爵殺人的原因,在我們看來是多么的荒唐。張海迪積極地活著,張國榮卻跳了樓。如果你去考慮因果,很多事情都是想不通的。
張欣:就像很多人生活非常困難,也不會殺人。但現在的人會不會越來越脆弱了?我甚至覺得懷舊本身就是挺虛偽的,我們誰都知道回不到從前了,只是懷念一些流失的東西,可這些東西是什么呢?我們從前物質超貧乏,也沒有什么個人的思想,只有一個統一的思想。
陳志紅:丹丹講到心理問題不是因果關系,但在我所看到的,接觸到的,因果的關系還是挺直接的。比如,我們年輕時生活都是很簡單的,經歷了中國從物質到精神都是非常貧乏的一段時期。就近20多年來,我們才感覺到了各方面的無限可能性,同時,人的欲望和想象空間也被擴張了,這就是一種因果關系。人的欲望和能力達不到平衡時,就產生了焦慮,抑郁。
張欣:我同意,就像我們去吃自助餐前,都是想著一樣吃一點,但通常都是過了量,這就反映了當你選擇多時,索取就一定多。
李丹丹:聽到一個壞消息,立刻就會不想吃飯或睡不好,這是因果關系,但很多時候你感覺自己很痛苦,也還是在正常值內,并不需要治療。可什么事情,什么經歷就會導致抑郁癥,焦慮癥,那是沒什么因果可言的。
陳志紅:我覺得還是一個由量變到質變的過程,它不會是突發性的。
張欣:就像抽煙的人未必一定得肺癌。在文革期間,有的人是逍遙派,有的人就會身不由己地加入到其中一派中去,有的人覺得怎么都能忍。總歸會過去的,但有的人就是很決絕的,像老舍,選擇自殺。
李丹丹:作為旁觀者去聽抑郁癥患者談他們的苦惱時,總會覺得事情本身沒那么嚴重,怎么也不至于活不下去了。所以,我覺得歸罪于事件,時代,體制是沒有什么意義的。
陳志紅:焦慮,抑郁說起來是精神層面的東西,但它很快會影響到我們的生理,有資料顯示,負面的情緒會令我們的血清濃度降低,這說明,它不僅是精神層面的創傷,而且是生理上的創傷。
李丹丹:得了感冒,醫生首先要鑒別是病毒性的,還是細菌性的。它們的癥狀都差不多,但治療起來卻完全不同。心理疾病也一樣,是哪個層面出了問題,需不需要藥物治療等等,一定是專業的醫生才能鑒別出來的。
陳志紅:在精神層面和生理層面之間有個灰色地帶。目前,我國醫院的心理科主要是針對你的生理上有沒達到要治療的程度,但并不負責心理上的疏導。在國外,心理咨詢已經是非常發達的了,相對亞健康來說,它是針對亞抑郁癥狀態的。
張欣:灰色地帶的人非常多,這一方面涉及我國在心理咨詢方面發不發達的問題,一方面是我們排斥不排斥的問題,我認識的一些白領,他們若聽到你提心理醫生就會翻臉,超抗拒。我們好像特別怕別人認為自己是心理有問題的人。
陳志紅:目前媒體已經開始在這方面做普及性的工作。西方國家已經可以用很正常的心態去看待心理問題了,看心理醫生非常普遍,有時兩夫妻吵架也會去看心理醫生。在中國,心理疾病的科普水平太低,甚至還沒有開始。其實,對人群的精神疏緩,也是對社會矛盾的疏緩。
有西方的學者說:抑郁癥是21世紀的黑死病。我們對癌癥的心理承受能力倒是增加了,但對心理疾病的承受力反而還沒建立起來,總是選擇回避。
李丹丹:誰都是不愛說自己的缺點、錯誤和恐懼的,越不說就越壓抑,還是要說出來,能宣泄一點,心情就會好一點。要有一個信念,就是痛苦是有一個定量的,宣泄完了就不存在了。
張欣:我作為作家對“速度”特別有感覺,以前是緩慢的,寫一件事情可以按部就班,比如爺爺,父親,兒子都在一個鐵路上工作。重復在所難免,節奏也非常疏散。但現在什么事都有可能發生。生活只會比小說還要神奇,而且是驚人的跳躍。再說到“回避”,除去剛才提到的那些21世紀的特征外,還有一個最要命的東西,就是“體面”。什么是體面?就是可以不讓人羨慕,但至少不能讓人笑話,我們內心深處的忌諱多了很多。我覺得很多人是超聰明的,什么道理都明白,但在生活中還是一塌糊涂。
李丹丹:道理明白是意識層面的,可還有大量的無意識層面的問題依然沒解決呀。負面的能量被壓抑到無意識層面里,一天沒宣泄就一天左右著你的情緒和行為。
張欣:越是成功的人越是不能露出弱點,如果一個人成功了半天,原來被三個男人甩過,那還成功啥呀。我甚至想到過,成功對人來說到底是“幸”還是“不幸”。普通人就好辦的多,隨便找個熟人,噼哩啪啦一說,可你幾時見過一個叱吒風云的人像個小女人那樣淚水漣漣。
李丹丹:成功人士的怕失面子很多時候也是無意識的,無意識的壓抑著,仿佛原本就應該那樣似的。心理醫生一項很重要的任務就是將病人無意識的東西轉換成有意識的。像張欣提到的那些成功人士,就需要有人對他說:“你的問題就是太好面子了!”任何問題,當你意識到它以后,解決都是不難的。
陳志紅:也需要一個自我訓練的過程,像我自認為有閱歷,讀的書也不少,曾經就覺得勵志類的東西很淺薄,但現在我就喜歡正面的,激勵人的書和電影。比如說電影,壓抑的,黑暗的還是快樂的,光明的,給人的精神作用是不一樣的,人真是要學會自救,對健康向上的東西千萬別拒絕,它也像一顆能化解痛苦的藥一樣。因為人的難言之隱真是越來越多。
張欣:有時說也說不清楚,我很同意你說的自救。一個新時代的到來,它肯定是相對反傳統的,我們以前講“崇高”這些東西講太多了,也成了審美疲憊,所以越來越多的人喜歡有頹廢色彩的東西,越墮落越快樂呀等等。但我覺得人是很情景化的,在冬天你就會穿的多,看了《金鋼》就會掉眼淚,所以,若總是沒有正面的東西去滋潤你的生命。越來越相信你偶爾相信的東西,比如,你看到一些人沒有道德觀,從來不懂得付出,怎么還活的那么快樂,你或許潛意識就覺得自己也該那樣,那樣多輕松啊。偶爾放縱我是提倡的,可常年那樣就過了。我就本能地排斥比較黑暗的人,因為我是很容易被人帶入一種情境的。
陳志紅:每天對著鏡子微笑兩分鐘,哪怕你多不想,哪天出門你都會帶著微笑,這也是一種訓練,慢慢形成習慣,誰愿意看一張陰沉的臉呀!
李丹丹:與其強顏微笑,還不如先讓自己哭出來,我們都試過心情惡劣但一滴眼淚都流不出的時候,那種時候是最難受的,我們借助電影也好,小說也好,反正就要想辦法讓自己大哭出來,哭啊哭啊,就哭出智慧來了。
陳志紅:我說的微笑,你可能誤解為裝給別人看了,可我認為恰恰是主觀為自己,客觀為別人。主觀上希望自己能真正開心起來,客觀上給別人帶來了愉悅。高不高興是主觀的感覺,這種感覺是可以自己慢慢去調整的。
張欣:你們說了一件事的兩面,有人常年的工作環境是有受眾群體的,你無形的就受到了這種訓練,在你影響別人的同時,別人也影響你。我和丹丹可能屬于比較個體的工作者,就更需要情緒的宣泄。
陳志紅:福柯講到,人們從文藝復興以后,西方對理性和秩序的崇拜越來越強化了。十五、十六世紀的時候,麻瘋病在歐洲已經可以被治愈了,那些從前用來關麻瘋病人的房間就用來關癲狂病人,就是精神病人。還有一種方法,就是由遠洋客輪上的水手將精神病人扔到某個停泊地不管了,這就說明精神病人像麻瘋病人一樣,是被理性社會拋棄的群體,而且采取的是一種與人群隔離的方式。這種非道德,非人性的做法在西方號稱理性和秩序的地方居然曾經是被認可的。現在不論是西方還是東方對非正常的精神狀態采取一種回避的態度,就因為以前有過一種這樣的方式。我覺得一個社會的秩序,理性,權力對人的壓迫和傷害很可能就是引起現代人的心理疾病最直接的原因。
李丹丹:我倒認為不應該強調社會的因素,因為心理疾病不是因果關系的。我們肯定都有過這樣的體會,就是一件事情說不清楚,這就是一種無意識的壓抑,其實再復雜的事情不超過三句話都能說清楚,但或許過了三年,五年,或者十年以后,同樣的事情,你一句話就能輕而易舉地交代了,這你能說是因為時代變了,制度變了嗎?不是的,最重要的還是自己的心態變了。我們要做的是,把三年,五年,十年縮短到三個月,五月,十個月,用盡量短的時間來改變自己對事情的看法,而令自己的心情好起來。不論是在奴隸社會,資本主義社會還是社會主義社會,人類在人性方面,其實變化并不大。
陳志紅:現在的媒體比較關注由于外界因素的變化所帶來的結果,但這應該也是對的。因為你若是從醫學,科學的角度去找依據,找到以后就會發現,沒有什么很好的解決方法。如果是從對社會更好的了解,對機制的了解,對規則的了解,知道了它有可能對我們的狀態產生壓迫和阻礙,你就會用一種比較積極的心態去應對。在可操作的層面來講,這是對大多數人群適用的。如果有朋友在苦悶的時候來找我聊天,我肯定不會建議他去看醫生,而是勸他心別那么重,去適應制度,因為制度不可能來適應我們,這聽起來挺消極,但也有我們中國古老的智慧在里面。我在解決自己的心理危機時,感覺看報紙都是一種緩解。現在最重要的幾句話是:我來了。沒關系。有我在你怕什么等等。這些都是很簡單的話,但足以讓你在最危急的關頭挺過來。我認識一個因抑郁癥自殺的朋友,我們事后都覺得若他在最危機的時候能拿起電話,和朋友聊聊天,沒準就能避免那種極端的情形出現。
李丹丹:張國榮在跳樓前幾分鐘還和他的經紀人通了電話,他的經紀人就說了: “我到了。”抑郁癥發展到自殺的階段,言語上的安慰,說服是沒什么用的。我認為患抑郁癥的人最需要的是一個專業的醫生對他說: “你病了,你所有的悲觀絕望痛苦都是因為生病了,你要有信心有病好的那天。”我們很多人都缺乏這種意識,這其實也很容易對自己造成傷害,因為你若是認為言語上的安慰是有效的,那么萬一患抑郁癥的朋友自殺了,你就會陷入深深的自責中,認為是自己做的不夠。
張欣:是啊,張國榮有一批朋友陪著他白天黑夜的打麻將,就是希望他能“度過去”。我覺得在亞抑郁狀態時,像“我來了”這樣的安慰是有用的,但真的是病的時候是不行的。
陳志紅:這真是需要廣泛的科普,很多時候就是不知道得病了。我有另一個得抑郁癥的朋友,就是嚴格按照醫生的囑咐吃藥治療,并且不能自己感覺好些了就自己減藥,目前他都可以停藥了。
李丹丹:我覺得治病是藝術,找到匹配的醫生很重要。因為它若是絕對的,那么我們就不需要掛教授號,托熟人打聽哪個醫生好了,又或者適合你的醫生,推薦給朋友,他并不覺得好。
陳志紅:最近看了篇小說叫《接待處處長》,里面描述了一個到了更年期的女人,外號叫“刮刀”,她經常用一種高分貝的聲音去向下屬發指令,若是什么任務完成得不合她的意,她會無休止地指責,于是她的下屬有好幾個都得了癌癥和肝硬化。這就說明一個單位的氣氛,和上司的工作方式對人的影響。我覺得在選擇“職場”,選擇上司這些方面要有正確的判斷,選擇適合自己的。
張欣:我也覺得這是有意義的,一千個人會有一千個問題,具體的問題我們可以不知道,但要知道思想方法。另外,我還想強調的是,一定不要懷疑別人的理解力。我們說不出口有兩大原因,一是為體面。不想別人知道我們弱的一面;另一個就是覺得別人不會理解自己。但其實,我覺得現在的人都挺有理解能力的,哪怕是比我們小很多的人都一樣可以一起討論問題。有可能是一個修鞋的師傅講了一句話就能提醒你,它既不受年齡的限制,也不受職業的限制。所以別把訴說的障礙擴大到像一堵墻,加上旁觀者清,一般的智慧就足夠了。
李丹丹:日本男人又抽煙又喝酒,工作壓力也只會比我們中國人更大,但他們的平均壽命很高。我覺得他們下班后成群結隊的去喝酒是個很大的精神緩解渠道,喝了酒,防御機制沒那么靈敏了,亂說一通或是亂罵一通,當天的不痛快全都宣泄了,并且大家都喝了酒,說了什么過后不思量,第二天又有個很好的狀態投入工作。
張欣:抑郁癥沒了,都成酒鬼了也不行呀。
李丹丹:我曾經看過一篇論述中國人和日本人主要不同的文章,其中一點是,中國人敢罵國家領導人但不敢罵自己的頂頭上司,但日本卻是恰恰相反。在這點上,我覺得日本人比較有科學性,因為影響你心情的主要是自己的上司而不是國家呀,他們每天下了班就去喝酒罵一通,精神垃圾就被倒掉了。
陳志紅:這要看是當面罵還是背后罵。
張欣:自然是背后罵,可中國人背后也不敢罵自己的頂頭上司呀,隔墻有耳,無間道。罵國家反而沒責任。另外,喝了酒亂說話也是自毀形象,有時可能連自己那關都過不去,我們也需要有能力超越,要有底線,可底線又不能太高。我們都會有那樣的朋友,就是他并不是那么好,甚至有很多毛病,但卻很招人喜歡,他到哪,哪里就一片笑聲,這種人就是取了一個“真”。我最討厭假,不管是因為文革也好,從前的沉淀也好,反正我們會有一些假的東西。為什么性情中人會比較招人喜歡呢,哪怕是那些拍桌子,急紅了臉的人,我們也不會覺得他多討厭。我覺得在性格塑造時,真性情不能丟掉,又要忍又要維持形象,只會越來越壓抑。中國人太怕出丑了,盡管口頭上總說:別管別人怎么想。但其實我們是非常在意自己在別人心目中的形象的,總覺得建立形象是多么的不容易,可是一件事就摧毀它了。
陳志紅:能夠不斷地調整自己的思維方式是很重要的,固定和僵化就像一條繩索一樣會束縛自己,我們要有意識地張揚一下自己,別讓事情變得不可收拾或是劍拔弩張,越沒彈性的東西越脆弱。有時連對朋友都不愿說心事,就是怕他一不小心把自己的事說出去了,友情在當今也變得很脆弱了。
張欣:人對“真性情”的愛護也是可以調整的,因為有的人總覺得自己只能“忍”呀。另外,我想說一下“排斥”,這也是我們中國人的特點,就是我若是夸你的話,那同時一定要說另一個人是不好的;一個人若是喝酒,沒形,那他就一定是對工作不負責任的;一個人愛美,買名牌,就一定是虛榮的,或被包養的;這種固化的東西,我覺得特可笑。我甚至覺得感情,愛情都不應該那么排他,就算移情別戀了,心里頭也還是愛原來那個人.可能方式變了。人就是很多面的,像鉆石的每一面,你可以下了班以后就是個酒鬼,但我們會擔心別人的看法,擔心領導會找我們談話。我們太單一了,太排他了,沒有了渠道就容易產生心理問題。
李丹丹:另外,很多心理問題是恐懼引起的,就是“我到底怕什么?”我們會隨口說出很多答案,比如:我怕狗。我怕坐飛機。我怕一個人睡覺等等。只要是你輕而易舉就說出來的就不是真的,或者是這些癥狀掩蓋了更深層次的恐懼。把它找出來,就像是找到自己的病根一樣,會有種自由了的感覺,可當這些恐懼被壓抑在潛意識中時,自己找到它是困難的,需要有不斷的自我分析的能力,也或許需要心理醫生。
陳志紅:我們也要承認,有些東西是永遠無法逾越的。就像恐懼,我們或許有些具體的對象,但西方有位哲人說過:人生來就有一種曠野恐懼。人為什么是哭著來而不是笑著來呢?并且緊攥著雙手,但人死的時候,手是松開的。人生來的恐懼來自對未來的不可預測性,這種東西就是無法逾越,無法把握的。但是,當你認識到這種恐懼是與生俱來時,可能你就不恐懼了。我們碰到不如意時會沮喪,但當你知道不如意是一種常態時,就會積極起來。我覺得有品質的生活就是自由,有尊嚴的生活,這是靠自己爭取的,我是會慢慢學著自我分析的。
李丹丹:自我分析要從那些旁人看來不可理喻的東西入手,旁人看來是正常的東西是沒有價值的,像怕下崗,怕得癌等,這些東西誰都會覺得很正常,很容易理解,其實沒什么價值,它就像我們表面的肌膚,掩蓋了里面最重要的東西。要從自己的“怪癖”人手,那些在別人看來是莫名其妙的東西,比如:怕雞,怕帶毛的東西。
陳志紅:但有的東西是你意識到了,也依然恐懼呀,像死亡,我們是無法逾越的呀。
李丹丹:我們誰都知道人是會死的,可為什么我們不是人人都得抑郁癥呢?這就說明它對我們的影響沒那么大,能意識到的東西殺傷力是很有限的。導致我們抑郁的恐懼多數是在潛意識里,沒有意識到,所以它的影響力才那么大。
張欣:誰都有的事,你自然就會感覺好很多。像對死亡,人的內心是很講公平的。不過隨著年齡的增大,我是會有一些以前不曾有過的恐懼。多數人遇到問題時,都會問:為什么是我?就是覺得自己特別倒霉。但其實我覺得,除去特別幸運和特別悲慘的人,大家其實都差不多。
李丹丹:你說人怕死,怎么還自殺呢?怕得癌,怎么還抽煙呢?這些都不是真正的恐懼。我們為什么要壓抑,要回避呢?自然是有些東西在恐懼,一定要往深里分析自己,早一天找到,早一天自由。因為當你意識到的時候,就可以跳出來像旁人那樣看待自己的恐懼了,那時候,自己或許都覺得可笑呢。
張欣:我感覺,能很坦然地認為自己擁有品質生活的人不會很多。我們沒有我們想象的那樣容易滿足,一般人會覺得,有房有車,把孩子送出國就一定滿足了。但當你做到這些時就會發現,并沒有想象的那么高興。
陳志紅:現在是物質水平提高了,精神選擇多了,但幸福感降低了。以前有紅燒肉吃就高興的不得了了,現在吃魚翅都笑不起來。人的欲望成膨脹狀態,根本無法將它控制在一個合適的分寸上。我看過一個材料,美國3%的人患有抑郁癥,而且他們雖然有那么發達的心理咨詢,也仍有一半的人是回避去看病的。
張欣:這同時也是一個文學的命題,所以我常常會想到這個問題,有一次甚至還問一個同行:“那種集體的失落的年代何時到來?”那種寂寞,無助。一定會讓人回歸,回頭尋找他沒有的東西。我們從前的確沒享受過物質的豐富,所以那種瘋狂的追求也很正常,也不能隨便批判人的貪婪,有資格說的人起碼就是曾經過過好日子的,否則你在一個什么水平線上說別人不應該追求,或過猛的追求呢?有的人一天大部分時間都在工作,他就是需要追求一種高物質的生活。可我們也比較缺乏那種停止的機制,假如并不是像我們想的那么快樂,那我們是不是可以為了維持一種品質生活,讓本真的東西多一點,忍的東西少一點。有時候不一定非要說真話,但你至少可以沉默。這樣的話,健康清澈的東西會多一些。但我們是不是就必須犧牲掉一些物質上的東西?因為肯定是要加倍的工作才能抓住客戶,肯定要說很多的假話才能令領導賞識你,這樣說自然有點極端。
李丹丹:記得有一句話這么說:等你看到了大海,我們再談海的感受。物質,精神都要自己體會,住過別墅的人才有資格說別墅不好,讀過大學的人才有資格說大學沒用。這些我覺得是無法逾越的,人的智慧都是從痛苦中拾得的,如果只要有知識就會有智慧,那我們從識字起就不該犯任何錯誤了,什么錯誤是前人沒犯過的?什么道理是書里沒說過的呢?
張欣:這是一面,因為有的東西是可以借鑒的,像看了《泰坦尼克》你為什么痛哭,難道你也在那條船上嗎?有一種東西,就像我剛才說的,真的沒有想象的快樂,這是可以借鑒的。人的奇妙就在于他有能力借鑒,通過媒體,通過別人的經歷等,就可以感受到一種接近真理的東西。當然不能差距太大,流浪漢若說,每個人都是三頓飯一張床,那就成了窮人的寬心話了。
李丹丹:西方一位哲人說過:人生所做的事,有80%都大可不必。我看了就想,他能這么說,一定是做的比我們平常人要多,經歷一定比我們平常人要豐富,所以他才會有這種感慨呀。就像我們的老子,他提倡“無為”,可他這套理論本身就是大大的“有為”。蘇軾說:人生憂患識字始。難道他是提倡作文盲嗎?意識到也好,借鑒也好,不影響我們錯誤照犯,這是無法逾越的。所以,干脆就無所畏懼的向前走,別忘了沿路拾得一些智慧就好。
張欣:這就是:不論我們怎么深刻的意識到問題的所在,卻仍然不能改變什么。就像錢是身外物誰都知道,但能夠超脫的人總是少數。從根本上,肯定是這樣的,年紀大的人再去看那些如火如荼的愛情,會覺得有點可笑,這都是因為自己經歷過呀,知道最后都變成柴米油鹽了。但我認為,質疑的人生是一種好的人生。就像我雖然依然那么愛錢,但我至少質疑,是不是就真的那么幸福。比如,當你買LV的包,想都不需要想的時候,是不是就那么幸福,是不是就是你的品質生活?
李丹丹:有的感情,不僅是不快樂,甚至是恥辱,但想想當初,還不是一樣神神經經的鬧得跟真的似的,可這種經歷是無法逾越的呀。
張欣:人最可怕的就是,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問題,積累到一定量的時候,就會有質的變化,這時要不就影響你的生活,要不就影響你的健康。
陳志紅:我們對幸福的感覺有些麻木了,或許是有些迷失。到今天,幸福對我來說,已經可以歸納為一種比較簡單的感覺。
張欣: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很個人化的東西,就是“那一刻的寧靜”。未必是甜蜜的,就是寧靜。所謂的無所求,也是一種大追求之后的東西。能很平靜的對待伴侶,孩子,和自己的普通。
李丹丹:優秀的人偶然犯錯,還有助于增加他的受歡迎程度。像克林頓就比馬英九受歡迎,雖然明擺著一個是有丑聞的,一個簡直是完美的。所以,別把自己的錯誤看得太嚴重,沒準就是它令你更可愛了。
張欣:我還真的特同意這點,接受自己的錯誤,缺點,甚至是缺陷。我們從小就被教育做“好孩子”。據說在國外,就算是盆景藝術,也是由著它們自由生長的,把它們捆起來,然后變成一個形狀,那是在中國。我們會說:如果不捆著,它們能那么漂亮嗎?可我是不贊同的。你往往會發現,欣賞你的人就是欣賞了你的缺點。
陳志紅:所以,所有生活在現實生活中的理想主義者,最后都是悲劇的主角。優秀的人對自己的要求都比較高,一旦受挫,往往是自己都無法原諒自己。失眠的人通常都是責任感很強的人。
張欣:人更多的時候是面對自己的,和別人在一起的時間很有限。我覺得越是亂世越要有分析能力,越熱鬧的時代越要能夠獨處。最好別總犯同一個錯誤,但就是犯了,也還是要繼續原諒自己,反正是不能和自己較勁。
陳志紅:有品質的生活是,朝任何一個方向走,都有一個出口。
張欣:舉例說,我們總是提倡給學生減壓,但實際上根本就沒減,主要還是家長們有期望,他們都是很理直氣壯地說:這是一個競爭的年代。現在凈是碩士生,博士生,你若是大專,職高那怎么競爭呀?這些聽起來都是很有道理的,但實際上,我很排斥這種想法,生活還是有常態的,不是我們想象的那樣。往往是你先有了那個想法,然后去合理它。我們自己都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人,我們憑什么要求我們的孩子要更出色?完全可以作一個很平常的人呀。
陳志紅:人總是從眾的,大家都那樣,你不那樣就落單了。
張欣:包括一些廣告詞:沒有最好,只有更好。這些都挺坑人的,因為你無時不在被這些東西影響,要更好呀,包括自己都不能有缺陷,要無懈可擊。我現在都會變得多心。哪怕和你們這么熟的人,都會擔心哪句話沒說好。
李丹丹:其實都是自己把事情看重了。我們應該都有那樣的經歷,就是朋友告訴我們一些事,然后要求我們發誓不能告訴任何人。而那些事在我們看來都沒那么嚴重,甚至覺得他那么緊張很可笑。可反過看自己呢,別人做的所謂可笑的事,我們自己也沒少做。
張欣:我們還有一種口頭語是:現在我不能和你講,過段時間我再和你說。就是已經嚴重到現在都不能說了。我們真是對人和對己不同,我們都喜歡陽光的,沒城府的人,但對自己就是“打死也不說!”一定是:我一頓吃三碗飯,你千萬不能告訴別人。或許你覺得很可笑,但我是淑女。怎么讓人知道要吃三碗飯呢?像用增白劑,超保養這些更不能說,因為要強調自己天生麗質嘛。
陳志紅:在自我判斷和他人判斷之間,是需要尋找一個平衡的。同一件事,自己的判斷和他人的判斷是差距很大的。
李丹丹:為什么朋友總是把我們的秘密說出去呢?并不是他們不值得信任,而是他們真沒把你的事看得那么嚴重,所以一不留神就說了。你認為很嚴重的,也只是你個人的看法。
張欣:還有,若不想別人知道,你有沒本事就是不說。自己一旦說了,尺度就要寬松些,不論是對自己還是對別人。我有一次對一個女作家發酒瘋非常不能容忍,其實第二天江河日月什么都沒改變,她還是她,別人也沒因此對她改變看法,反倒我自己是可笑的。
李丹丹:我們需要更多的像克林頓那樣的榜樣,全世界都在議論他的時候,他依然照常工作,還四處演講。我們經常是稍有過失就封閉自己,不想見人了。
陳志紅:和朋友交往其實也是和社會交往,都需要一種智慧。我挺同意“氣場”這種說法的,這聽起來很虛,其實就是一種感覺,你身處于一個特殊的環境里,如果感覺好那就是好,感覺不好就要盡快的逃離。既要有判斷能力,也要有選擇的能力。
張欣:并且別走極端,你或許在股市大敗,輸了很多錢,也不見得就要自閉了.說到底,還是太看重自己了,太把自己當回事了。你可以退出BALL場,但并沒有退出人生。我們也要學會順從,我有一次去商場買東西,對售貨員說:“我不喜歡這個顏色。”她立刻就說:“這個顏色很受歡迎,很好賣。”完全是強制型的。別人若是想來給你送水果,哪怕他需要千山萬水的趕來,你都要說:“你來吧。”因為那是他很想做的一件事呀.你若客氣的拒絕,就是對他的阻力,順從他反而對大家都好。我對朋友總是鼓勵的,既然你那么想,那就去做吧。我一個朋友有句“名言”。他說: “你那么窮就別請我吃飯了。”其實,人家就想請他吃飯,再窮人家也會自己去解決。
李丹丹:我們總覺得住好房,開好車,別人就會羨慕我們。其實你反過來想想自己都羨慕些怎么樣的人呢?我覺得,還是羨慕那些快樂的人,哪怕他是農民,小商販。只要他是快樂的,你就會不自覺想尋找他快樂的源泉,然后去學習,讓自己也能沾染到那種快樂的氣息。
張欣:包括我們自己,總有那樣的錯覺,就是:我搬到哪個小區去了,別人就會羨慕我。其實對一件事的考量,還是你自己快不快樂。每個人是不一樣的,有的人有了錢就是開紅旗。而不是奔馳。多數有腦子的人都是不會羨慕別人的東西的,他們認可的是自己那套生活方式。但你若是個快樂的,不計較的,從容不迫的.隨遇而安的人,卻是很容易被人羨慕。
陳志紅:有這么一個故事,一個人干活的時候,不小心將一根刺扎到手里了,旁邊的人看到了就對他說:恭喜你呀!幸好不是扎到眼睛里。這其實就是一種思維方式。
李丹丹:我覺得,當你有個好心情時,你就已經高人一等了。
陳志紅:這樣說來,還要有一種學習快樂的能力,農民有可能比住豪宅的人快樂……
張欣:農民還是一個階層,有些情況是。你看到某個人的狀況,會想自己若是他,肯定就過不去了,可他不但能活下去,還能活的高興,開心。我甚至覺得,你真到了他那種境地.你也一樣能挺過來,人是很脆弱但也是很堅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