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2年,團中央第一書記胡耀邦經毛澤東同意,到湖南省委掛職,任湖南省委書記處書記,兼湘潭地委第一書記。此后兩年時間,胡耀邦把家鄉瀏陽作為自己工作的聯系點,并多次來大瑤區進行調查研究,與普通干部群眾生活在一起,留下了許多鮮為人知的故事。
“群眾聽不懂你的話,你講得再好也等于零”
1962年11月的一天,下午3點半,胡耀邦一行乘坐的軍用吉普駛進大瑤區公所。由于區委書記和區長一大早就到生產隊勞動去了,機關里只有區公所黨委秘書陶久淦和伙房賴師傅值班。陶秘書快步迎上去,向車內敬了一個不太標準的軍禮。
車子緩緩停下,從車上下來3個人。先下車的年輕人身著黃呢軍大衣,高大威武。陶秘書忙伸過手去,說:“首長,您好!”年輕人笑著說自己是胡書記的警衛員,并把胡耀邦及其秘書介紹給陶久 金。
陶秘書知道自己認錯了人,窘得滿臉通紅。他馬上向胡耀邦道歉:“首長,對不起。”
胡耀邦卻拍著陶秘書的肩膀,笑呵呵地說起了瀏陽話:“嘛哩(什么)對不起呀?你又犯錯誤。”
陶秘書的心情這才平靜下來。這時,他才發現:胡耀邦中等身材,頭戴棉帽,身穿舊青衣青褲,樸素得真像個中年農民。他對胡耀邦的敬佩之情油然而生。
陶秘書一邊回答著關于自己的姓名、年齡、家庭情況等問題,一邊領胡耀邦一行來到了區公所黨委辦。剛落座,胡耀邦就問道:“小陶,區公所有多少人?今天都搞嘛哩去了?”
當得知區公所共13個干部職工,有11個下生產隊參加勞動后,胡耀邦很高興,接連說:“咯(這)很好,咯很好。”今天晚上,我想召他們開個會,想了解了解大瑤的一些情況,你能把他們都請回來嗎?”
“可以。”陶秘書立即通知賴師傅開火做飯,自己去通知區委書記張耀彩等人回來。
區公所下隊勞動的11名干部職工全都準時趕回。飯后,大家進入區公所的八角門,來到會議室。首先,胡耀邦告訴大家:“我是受毛主席的委托,回家鄉瀏陽作些調查研究工作,向毛主席提供第一手資料的。今天召大家回來,我想聽聽大家各方面的情況。”
區委書記張耀彩、區長易桂存把當前的冬修、冬種以及干部下隊參加勞動等情況向胡耀邦作了匯報。
胡耀邦滿意地點點頭,說:“咯很好。共產黨的干部不是短工,也不是長工,更不是官。他們是人民群眾中普通的一員,必須與人民群眾打成一片,同吃同住同勞動。”
市場管理干部黃求清,也是瀏陽文家市人,復員軍人,平時工作踏實負責。見到老鄉胡耀邦,他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只見他突然立正,向胡耀邦敬了一個非常標準的軍禮,用非常不標準的普通話說:“報告首長,我叫黃求清,市場管理干部。下面我向您匯報大瑤區的市場管理情況……”
胡耀邦聽到這里,立即打斷他的話,問道:“你是哪里人?”
“報告首長,我是瀏陽文家市人。”
“哦,我哩(我們)還是老鄉哩。你平時與群眾打交道,也是講咯樣的普通話嗎?”
“報告首長,是講普通話。”
“不要報告了,群眾能聽懂你的話嗎?”“報……不,我不知道。”
“黃求清同志,我建議你講瀏陽話。”
“我在外當兵7年,已講不轉瀏陽話了。”
“咯怎么可能呢?”胡耀邦有些驚訝,“我在外20多年了,現在還能講地道的瀏陽話。瀏陽話并不丑呀!我看,講什么話并不能體現身份的高低,得貴賤之分。黃求清同志,我不是反對你講普通話,國家現在還提倡講普通話哩。但你要能使對方聽懂你的意思,就像我們在外不講瀏陽話一樣。如果群眾聽不懂你的話,你講得再好也等于零啊!”
“人的一生,哪一天哪一時能離得開木材呀”
胡耀邦這次在大瑤住了3天。3天時間里,主要是下隊走走、看看、談談。他不坐車,只步行。不帶警衛,也不要地方干部陪同,以免驚動百姓。
第三天,他和秘書來到大瑤街后的一個生產隊,有一農家正在做道場。
胡耀邦觀看了一會,頗有感慨地自言自語道:“大瑤的風俗還沒改啊!死了人還是打道場,跪呀拜呀!”
接著,他找了當地兩位德高望重的老者,講了移風易俗、喪事從簡的道理。他理解土葬,但他主張火葬。
“火葬不行。”一老者當即反對。他不認識胡耀邦,以為他是外地客人,或者是個新來的公社干部,所以說話一點不拘謹,“平時我哩烙豬毛烙狗毛,就曉得火燒的痛苦。如果人死了,還要把他燒掉,咯太惡了,太沒良心了。”
胡耀邦笑了笑說:“那你聽過西藏的天葬沒有?天葬就是人死了,死者的親屬就把尸體剁碎,然后吹號,叫老鷹來吃掉。咯也叫鳥葬。你說惡不惡?惡!我知道你會咯樣回答。可他們卻認為咯是亡者最好的歸宿——亡者隨鳥升天了,進入了天堂。相反,他們認為我們的土葬太不人道了,人死了,還要把他打入十八層地獄!”
見老者若有所思,胡耀邦又接著說:“其實,地獄和天堂都不存在。人死了,他的精神也就得了。至于如何葬法,當然各地有各地的習俗,但習俗也是可以改變的。我認為,天葬和火葬,都比土葬好。它既節省木材,又節省土地。”
“那是的,那是的,”另一老者答道。
結束談話后,胡耀邦就和秘書去楊花人民公社了。楊花是大瑤區的重點林區。胡耀邦一到,就發現不少社員在大肆砍伐林木。經打聽,大部分社員是砍伐林木運出山外換錢,還有部分是燒木炭,或運回家里作燒柴。
“砍得好厲害啊!”胡耀邦摸著一個個還流淌著樹汁的樹蔸,痛心地感嘆著,然后,對秘書說:“趕快下山,回區公所,”
回到區公所,天快要黑了。區上干部都在食堂等著胡耀邦回來吃飯。“吃飯莫急!”胡耀邦對張耀彩書記說:“先通知各公社書記和社長,馬上來區公所開會。路程遠的,用吉普車去接。”
個把鐘頭之后,公社書記和社長風塵仆仆趕來,與區公所干部一起在會議室聽胡耀邦講話。胡耀邦說:“同志們,今天是我來大瑤的第三天了。三天中,我去了大瑤、澄潭江、大圣、楊花幾個公社,總的情況還好,尤其是冬修、冬種工作很出色。可也有不盡人意的地方,如亂砍濫伐現象嚴重。這問題在大圣和楊花比較突出,山上的那一片片還流著樹汁的樹蔸,真是慘不忍睹啊!”
會場開始騷動。人們一齊把目光投向大圣和楊花兩社的領導,并紛紛交頭接耳起來,兩社領導已是坐立不安。為緩和氣氛,胡耀邦立即提了一個問題:“黃求清同志,一根樹苗成材,一般要幾年?”
“大約要……10年吧。”黃求清用瀏陽話答道。“10年真不容易啊!所以,大瑤必須采取措施,堅決制止亂砍濫伐。怎么制止?我看一是要做耐心細致的教育工作,二是要采取切實可行的封山措施。山不封確實不行了,全砍光了我們還怎么活?大家想想,人的一生,哪一天哪一時能離得開木材呀?人一出世,就要用腳盆洗澡吧?以后困搖籃、睡床鋪、坐凳子、住房子,哪一天哪一時不需要木材?森林還可以涵養水分,我們瀏陽不是有句俗話‘升筒大的樹,谷籮大的水’嘛。”胡耀邦說著說著,竟激動地站了起來,揮舞著右手,“就說你不住房子,不吃飯,不喝水,而到野外去喝西北風吧,那風和新鮮空氣,不還是森林給你提供?”
胡耀邦當時那番生動而富有激情的話,人們至今還記憶猶新,也正是這一句句忠言,才剎住了大瑤區當時的亂砍濫伐歪風,保護了珍貴的森林資源。
“我不聽假匯報”
1963年8月18日,胡耀邦又一次來到大瑤,他沒去區公所,而是直接去了團結水庫。
團結水庫是大瑤人民1958年新建的,庫水澆灌著大瑤數萬畝良田。“大瑤區的晚稻能否豐收,團結水庫是關鍵啊!”胡耀邦在路上對隨行人員說。到達水庫,水庫管理所的老陳在值班。老陳不認識胡耀邦,胡耀邦也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只說自己是縣委派來的,想看看水庫。
老陳領胡耀邦繞水庫看了一遍。這里,堤壩牢固,蓄水豐富,胡耀邦很滿意。看著說著,不覺到了中午,老陳要胡耀幫等人在管理所吃午飯。
飯后,胡耀邦等人與老陳分別時,秘書大意,口里吐出了“胡書記”3個字,老陳一驚,趕快追上胡耀邦:“啊?您是胡耀邦書記?我早聽說過了,您去年來過大瑤。”老陳很激動,手在口袋里掏著什么,似乎還有什么情況要談。
胡耀邦見老陳掏出了一張黨費證,忙說道:“老陳,您有話就直說吧。”
“胡書記,我是共產黨員,有個情況我一定要向您報告。”
胡耀邦要秘書和司機先等等,自己和老陳又回到水庫管理所。老陳告訴他,團結大隊自1958年修水庫以來,一直是社、區、縣三級的先進單位,可今年社員的集體觀念非常淡薄,不少人“出工磨洋工,收工打沖鋒”,早稻已減產,晚稻也不行。其它大隊也可能有類似情況。
胡耀邦心情很沉重。他決定到團結大隊部分生產隊去看看。下午兩點,剛下山來到水庫下面的一個生產隊,隊長吹響了出工的哨子。吹哨子的隊長在田埂上站了一會兒,見無社員出工,就返回家,挑起糞桶舀了幾擔糞在自留地里施了一通肥。之后,又去吹了一遍哨子,這才懶懶散散有幾個人來出工。接著,胡耀邦又來到另一個生產隊。人雖然已經到齊,可田間的雜草比禾苗的長勢還猛。“老陳反映的情況不假啊!”胡耀邦對秘書說,“草比禾高,這還要不要吃飯呀?”
晚上,在區公所召開的干部職工會議上,胡耀邦要求干部職工談一下生產情況。團結大隊是全區的老牌先進,張耀彩書記向上匯報工作,幾乎每次都把“團結”作典型。這回向胡耀邦匯報,也不例外:“團結大隊真是干部社員團結一條心,早稻奪豐收,晚稻長勢良好,力爭晚稻超早稻……”
“你去看過嗎?”胡耀邦突然問道。
“我……”張耀彩書記停止匯報,不知所措。
“草比禾高,這樣的晚稻能超過早稻嗎?”胡耀邦一下變得很嚴厲,“我不聽假匯報,大家還是談談真實情況吧!”
會場的氣氛立即凝固,大伙面面相覷。
“就算我請家鄉人民吃頓狗肉吧”
1963年冬,胡耀邦第三次來到大瑤。他與秘書在大瑤麻石街上走了一趟,發現大瑤的經濟已見生機。街上小攤小販、國營供銷社、百貨店、傘鋪等店鋪,也陸陸續續有些生意。看到這些,胡耀邦臉上露出一絲微笑。
胡耀邦走在狹窄的麻石街上,不住地向一些熟悉和不熟悉的面孔點頭微笑,還向秘書介紹一些瀏陽的風土人情、歷史典故。
談笑之間,區公所陶秘書來叫他們吃午飯了。沒有酒,也沒有魚肉,只有黃豆、芋頭、蘿卜、白菜等幾個小菜。胡耀邦習慣性地先觀察一下,發現兩桌伙食標準一樣,區公所并未給自己搞特殊,這才安心入座,邊吃邊稱贊蔬菜含維生素多,營養豐富。
飯后,胡耀邦對大伙說,下午大家都寫個年終工作總結,分析一下工作中的得與失,談一談自己的心得與體會。明天,他要把材料帶回去。
這下,人們知道胡耀邦要走了,要離開大瑤了。大伙都覺得有些難舍難分。
伙房的賴師傅為感謝胡耀邦在大瑤的辛苦工作,早已向文家市的朋友打聽到,胡耀邦喜歡吃火焙魚和狗肉。他準備用自己的“手藝”,為胡耀邦餞行。
當賴師傅把這一想法告訴張耀彩書記時,張表示贊同,但他要求賴師傅把“工作總結”的任務完成:“這樣吧,胡書記交給我們的任務,誰也不能打折扣。當然,你情況特殊,但你可以把心得和體會跟小陶秘書說說,讓他替你筆錄。”
賴師傅向胡耀邦交了“工作總結”后,就立即跑回離區公所1公里的磊沙生產隊的老家,邀來一個兒時伙伴,來到南川河邊釣起魚來。釣了約個把鐘頭,魚兒沒釣上一條。賴師傅很著急,可越是著急,魚兒越是不肯上鉤。后來還是用網捕了一兩公斤雜魚。
伙伴幫賴師傅把魚送到區公所,賴師傅立即一邊著手火焙魚的制作,一邊委托伙伴再幫他買只狗來。
“狗就不要買了,我家那只黑毛狗就送來慰問胡書記吧!”伙伴說。伙伴的誠意讓賴師傅感動,但賴師傅說:“區公所有制度,不拿群眾一針一線。”伙伴還是把家中的黑毛狗牽來了,有10公斤。賴師傅按市場價付了他5元錢。
晚飯前,胡耀邦閱看了區公所干部職工的年度工作總結,很高興。
張耀彩趁此機會,笑著向胡耀邦“先斬后奏”:“胡書記,今天的晚餐我們殺了一只狗,還弄來了幾斤紅薯酒。一是想年終打個牙祭,二是為您餞行。”
“打個牙祭可以,辛苦了一年,搞個總結吧!但餞行就不必了。”
開餐了。胡耀邦的興致仍很高,他吃火焙魚和狗肉,吃得額頭冒汗,摘掉棉帽,頭上還直冒熱氣。邊吃,邊連連稱贊賴師傅的手藝好極了,但酒卻喝得不多。席間,他對大伙說,兩年來,他3次來大瑤,大瑤人民在工作上給了他很大的支持和配合,在生活上給了他很多的關心和照顧。明天,他就要離開瀏陽回北京了,去準備團中央代表大會的工作報告。以后歡迎同志們到北京去做客。
大伙紛紛表示感謝。
飯后,胡耀邦把賴師傅喊住,給他20元錢伙食費。賴師傅一愣,一時不知所措。張耀彩書記和易桂存區長異口同聲道:“那怎么行?”他倆要賴師傅趕快把錢退給胡耀邦。胡耀邦笑了笑說:“錢,就不要退了。20元錢聊表心意,就算我請家鄉人民吃頓狗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