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親戚跟我說,十一月份的時候他想訂一桌年夜飯,結果跑遍了全市幾家大酒店都沒有訂到,他聽酒店的老板們說,半年前就有人開始預訂年夜飯了,現在才來訂,已經慢了好幾拍。
我知道年夜飯挺火,卻想不到吃餐飯竟成了如此大問題!我問他,為什么偏要到酒店去吃年夜飯呢?他說很多人都這樣,他也想嘗試嘗試。我的親戚只是為了嘗鮮,而更多的人跑到酒店去吃年夜飯又是出于什么動機呢?他們為什么不在家里做呢?為什么非要到酒店里去?難道自己不會做?還是自己做不好?還是自己不想做?還是圖個熱鬧?還是別的原因?
也許各種原因都摻雜在一起吧,我沒有在酒店里吃過年夜飯,不知道是啥滋味。我單知道,西方人過年圣誕節,并不像中國人那樣跑到酒店里吃飽喝足以后再去商場里瘋狂購物,而是呆在家里溫馨幸福地與家人共享圣誕大餐。
本來嘛,“大年三十吃一頓,正月初一穿一身”,這穿的是新衣,吃的就是年夜飯。一家人無論平時分散在天涯海角,都要不遠萬里趕回家過除夕,一起動手做一桌豐盛的飯菜,好好吃一頓團團圓圓的“團圓飯”,體味親情,辭舊迎新,這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據說,在古代的中國,一些監獄官員甚至放囚犯回家與家人團圓過年。由此可見,這頓飯對國人是何等的重要!這么一個非同小可的家宴,不是在家里舉行,跑到外面去吃,味就變了。
其實,現在過年早就變了味,我不止一次地聽人說現在過年沒有“年味”,沒勁。什么叫有“年味”?在我看來,“年味”就是過年時尊重沿襲過年本該有的傳統習俗,即各式各樣的儀式和禮節,這些儀式和禮節有濃厚的文化象征意義,構成了過年文化底色。比如喝臘八粥、祭灶神、掃塵、拜年、暢飲歡宴、放爆竹等,都各有各的文化含義,又比如祭祖、飲屠蘇酒,吃餃子、跳灶王、掛桃符、貼門神、熬年守歲等,也各有各的講究。一旦這些必要的儀式和禮節被消解了,過年就喪失了原本色彩,也就缺少了“年味”。
“年味”被誰偷偷“偷”走了?回顧一下歷史,似乎可以得出一個粗略的答案。從上世紀50年代到70年代,人們過了一個又一個的“革命化春節”,在大年三十或奮戰于工地,或吃憶苦飯,或學習毛選,過年也被高度政治化著;從80年代到90年代初,人們吃著餃子看春晚,舊民俗變成“新民俗”;90年代中期以來,連稍顯“年味”的放鞭也被禁了,過年也“黃金周”起來,年夜飯的餐桌也從家里“搬”到飯館里。從這個極粗的線條里,我們可以看到,過年包含的傳統習俗被不斷地抽離和拋棄(既有社會的,也有政治的原因),舊歷的年底畢竟不再最像舊時的年底,“年味”就在這“移風易俗”之中漸行漸遠,只留下一個模模糊糊的背影。
現在,很多人對過年所包含的傳統習俗孤陋寡聞起來,不懂得過年的真正含義,有什么表現形式,有什么儀式或禮節,在他們看來,過年無非是吃吃喝喝,除了吃喝好像無事可做,只好打牌搓麻,旅游觀光。當過年被簡化成吃喝,哪里還有什么“年味”可言!當過年被抽象成一頓飯,又何必非在家里吃不可!
我這樣說并不是要為逝去的“年味”招魂,為一頓飯而扼腕嘆息。沒有必要如此悲觀,存在是合理的,逝去也是合理的。文化不是凝固的東西,節日也不可能一陳不變。把年夜飯的餐桌“搬”到酒店里,是時過境遷的結果。如果說前人一年到頭就盼著過年的時候吃頓好飯,穿件新衣的話,那么現代人“天天都在過年”,天天吃好的穿好的;如果說前人被萬水千山阻隔,就盼著佳節與家人團聚,那么現代人可以隨時“連線”,甚至飛越重洋。無論從物質到精神,還是從時間到空間,此時的年已非彼時的年,此時的團圓飯已非彼時的團圓飯。
一頓飯的流變,就這樣和時代緊緊地聯系在一起,成為個人和家庭不斷社會化的結果之一。在農業社會里,什么都可以自給自足,可是在現代社會,一個人、一個家庭一旦離開他人和社會,幾乎寸步難行。當社會化滲透進家庭,家庭的很多事務被社會所分擔,人們就可以從家庭事務中不斷解放出來,去干自己更適合的工作。比如家務勞動可以請保姆完成,甚至連家庭教育都可以社會化,一頓年夜飯交給社會去完成又算得了什么!
社會化的一個重要特點就是“專業人做專業事”,一個家庭主婦或是煮夫,廚藝如何了得,恐怕也比不上大飯館里的廚師,能弄出滿漢全席的佳肴。何況,在快節奏的時代,人們勞累了一年,年終的時候翹起二郎腿享受“最后的晚餐”真是再適合不過的事。說不準,大家在酒店里吃年夜飯還可以找到“普天同慶”的熱鬧呢。
文章寫到這里,我竟也生起要去訂一桌年夜飯的沖動,不過看到我的親戚的遭遇,怕是沒有希望了。那好吧,就把這個理想留待明年去實現,如果明年這頓飯的命運沒有大的變化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