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現代社會的病態性已經相當明顯,根源何在?文化是否是人類醫治現代性危機的最后方子?無論是繼續完善現代性,還是后現代性,都必須妥善處理現代性與文化的關系。如果現代性是切片,那么文化就是一個活的生命體。文化的整體性才是現代性的精神血脈。
喪失了文化的整體性,現代性就走入歧途。曾有人尖銳地指出,“對于學術來說,現代性表現為思想創新退化為知識生產,對事物的全面理解退化為學科化的零碎信息。”可以推論,現代性使得整體性完全消失。學術如此,思想如此,藝術也如此。藝術曾經有著無數的光環,最輝煌的就是,藝術體現了人類的完整性。但是,整體性的喪失,藝術終于淪落為技術。沒有技術的藝術成為當代世界的灰姑娘。藝術還能設想有朝一日在人類精神的天空自由翱翔嗎?這的確是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
目前,空間已經被空前突出了出來。但這種空間沒有時間的深度,沒有精神的氣息,“全球化”就是這種空洞的空間。全人類整體性不僅指空間整體性(世界化),也指時間整體性(歷史的當下化)。與古人相通不是指與古人歷史的拉近,而是指在精神境界上可以對話。中國有著深刻的歷史意識,歷來強調溫故而知新,強調以史為鑒。西方不同,西方具有強烈的現在意識,現在是直通永恒的唯一途徑,于是一切向前,進步、發展成為人們的基本信念。由西方締造的現代社會是一個沒有歷史的、專注“現在”的一個時代。與此相反,文化則必須接通整個人類歷史,特別是精神史。所以,從根本上說,文化是歷史性的,精神沉積性的。而過去、現在和未來的劃分就進入了現代性的怪圈,因此應當引入“精神境界”。西方極度推行全球化沒有使這個世界飽滿起來,而是日益貧乏下去。
全球化非常迅猛,但全球化意識形態機器始終沒有被打破,背后的權力問題始終困擾人類。目前,全球化機制被一種消極力量所掌控。中國文化的突圍首先在于中國自古就有“天下意識”,只是后來被“中國”所取代,或者將中國等同于天下。天下喪失了,國家凸現了,但一個和諧的天下再也沒有出現過,或者說,這是一個沒有“世界觀”的世界。1648年,《威斯特伐利亞條約》的簽訂標志著民族國家世界體系的確立。現代正是高揚民族國家利益的時代,民族國家世界體系就是現代的主要標志。盡管有人鼓吹全球化正在使民族國家走向消亡,我認為民族國家的消亡很可能是以一個國家的霸權勝出和多元文化的喪失為代價的。這也是全球化形式下掩蓋的最大的陰謀。
二
全球化的本質特征是資本運作,一切都可以帶來金錢和利潤。目前毒品和軍火成為世界上利潤第一大和第二大的商品。根據聯合國統計數據,目前約有2億人吸食各類毒品。利潤第二大的軍火更是世界另一大不穩定因素。比如,以色列就控制了全球大約五分之一的軍火交易市場,中東也成為戰爭頻仍的地區。因此,利潤驅動著進步與發展,也驅動著邪惡與不幸,即便世界大戰、核大戰,依然會有人想著發戰爭財、死人財。只要這種看法存在,核大戰就會有可能出現。
“利益”正在成為地球的推動器。但是,利益、利潤、金錢、名譽、地位這些究竟對一些人有什么至關重要的意義?為什么在貧富差距這么大的情況下,幸福感都缺失了呢?2006年7月28日,英國萊斯特大學推出了全球幸福國家排名表,世界各主要發達國家竟然都是靠后的,比如美國第2 3位,英國第41,日本第90,等等。前十名恰恰都是一些中小國家,比如第一是丹麥,第二是瑞士。幸福指數涉及健康、財富、教育、國家認同感、國家景色的美麗程度,其實,幸福也不是一個完全量化的概念,不過健康、財富和教育的確是現代人不可忽視的幸福因素。因此,一定的健康、一定的財富和一定的教育是幸福的必要條件。如果疾病、貧窮、失學的情況很嚴重,那么在這個世界上,恐怕就沒有多少人認為自己是幸福的。
幸福和文化有什么關系呢?其實,文化如果不和幸福聯系起來,文化很可能就走向了歧途。健康、財富和教育固然可以帶來幸福,但還不夠,這還只是初級的幸福。幸福是一種精神感應,這種感應被心理學探討過。今天的人之所以不幸福,是因為感應幸福能力的喪失,就如同今天的人的審美感應能力的喪失一樣。
幸福能力和審美能力的喪失有幾個原因。第一是形式主義,第二是物質性,第三是超越的淡漠。形式主義也可以稱為抽象化、機械化、程式化、數量化等等,大眼一看就知道我們生活中的形式主義。物質性主要是指人類的物質享受,為了獲得更優越更好的享受不斷地發明、創造。超越的淡漠是前兩個的結果。當人們只注重形式的、表面的、物質性的東西的時候,這些東西就成為生活的中心。一切將圍繞著它們轉。比如,快樂就被量化為“幫助他人”這樣一種訓導形式,而不是個人心性的修為。也就說,對真正的有價值的東西人們存而不論,而是通過可以把握的中間形式來加以把握,這就是人類精神的無限倒退。越是神秘的東西、不可量化的東西就越是要把它形式化、量化。但是,當然們關注這些的時候,尤其是機械復制、電子復制大規模出現之后,原來的精神韻味和氣息就消散了。這是人類精神的偷懶,也是人類精神的無能。這種單一化、形式化、物質化并沒有讓生活更單純,反而更單調,更沒有韻味。
一次性、短暫性、乏味成為時代的精神特征。那種基于內心欲望的視覺沖擊力、感官刺激、“震撼”成為藝術的表現特征。最近的《英雄》、《十面埋伏》、《無極》、《滿城盡帶黃金甲》等國產大片莫不如此。如今,“視覺文化”研究正如火如荼展開。終于,“讀圖”成為這個時代的主流審美方式。在“快餐時代”,文字也不再具有的魅力。最終,短期效應取代了長時間的精神回味。這根本在于,現代是一個“快的時代”。快的時代對精神而言并沒有多少好處。在物質時間大行其道的時候,人們對“精神時間”的研究始終是一個薄弱環節。
三
文化與技術可以說不是一個層次的,文化的時間是精神時間,而技術的時間是物理時間,或者物質時問。今天,文化對技術的一種反抗,或者修復就在于讓物理時間融有精神時間,或者說是讓物理時間更具有人性化。那種一個鐘表管天下事情的時間“暴政”觸目驚心。因此,物質的時間暴政應該讓位于精神時間的人文關懷。當藝術評委不再局限于程式化的技術,不再限于時間而倉促打分的時候,真正的文化氛圍就會慢慢出現。當代的文化都是在物理時間的安排下進行的,不知不覺間就被物化時間所俘虜。精神是超越(物理)時間的,是自由伸縮的。沒人敢規定寫一部長篇小說需要多少時間,可是根據中國作協統計,2000年以來,中國每年產生約1000部長篇小說,而其中多數作品都是粗制濫造。在學術界也同樣情況,當前的人文制度規定的,一個項目必須在規定時間內完成。凡是規劃和計劃就有漏洞,都有不可預測的因素,精神創造尤其如此。
文化如果有過度的技術性時間的滲透很可能會讓精神顯得不自由,從事藝術、學術研究的人的精神時間應該得到尊重。真正的學者不因規劃、計劃而參與學術,而是隨著內在精神本性的成長和歷史省察能力的提升而不斷分泌思想、產生成果的。因此,技術性時間意識強烈并不意味著歷史意識強烈,往往歷史意識強烈的人,時間意識并不怎么強烈,因為歷史是時間的人文化。時間的流逝只能增添歷史的偉大與深邃。但現在相反,時間的流逝反而讓人覺得歷史根本無所謂,歷史不過是時間的過去而已,只有抓住現在,人才有意義。現代人不再考慮深沉的東西,是因為不斷前進、不斷進步的時間觀讓他們漠視歷史、懷疑歷史、蔑視歷史、抗拒歷史,同時讓他們對未來發瘋、發狂、著魔,恨不得一下就到那個令人興奮的年代。
上世紀50年代,毛澤東提出“趕超英美”,其實是一個“形式化的運動”,不是實質上的。因為中國和英美是非常不同的,可比的也只是數量,比如鋼產量等,但大工業制度怎么趕,技術怎么趕,科學怎么趕,思想怎么趕,幸福感怎么趕?正是中國的技術性時間意識是如此的強烈,才讓中國人有如此的危機感(典型表現就是,中國落后西方多少多少年),同樣也有自豪感,和對未來的信心(典型表現是,在未來多少年以內,中國將超過日本和美國)。在這種情況下,悠久的歷史、深厚的傳統、豐富的文化就只能被邊緣化。“趕超英美”如此,“文革”如此,最近的“經濟樂觀主義”也是如此。
技術性時間之所以如此厲害是因為近代(現代)社會是一個科學技術社會。這是一個不爭的事實。科學技術的主要特征是對象化、二元對立的主客思維模式。整個世界被作為研究的對象,而不是與我們息息相關的另一個自我,于是世界成為主體的“世界圖像”。這一看似整體的觀察方式,其實恰恰使世界脫離了世界本然的整體性。人與自然的脫離使得文化喪失了自然,文化終于淪落為技術性的細節。如今,如果文化不來進行整體性重建,那么,支離破碎的社會現實就將導致更大的危機。
四
文化整體性的消解,技術性時間是一個至關重要的因素。技術性時間的思想基礎之一就是進化論。進化論就是傳統、歷史的大敵。現代性的基礎之一也是進化論。可是奇怪的是,對中國而言,西方竟然成為進化的目標了。這就是中國文化被進化論攔腰斬斷之后的悲劇命運。首先,“新就是好”,一切舊的都沒有價值,只有新的才是目標,明天會比昨天好,等等。第二,西方就是新的,西方就是我們的目標。“新等于好”,“西方等于新”,結果“西方等于好”。就是這個邏輯支配了中國100多年的歷史進程。
可是,中國看西方為什么認為西方是新的呢?為什么會有一種“新就是好”的這種感覺呢?其實,中國人首先注意的就是好的東西,哪怕這種東西是舊的,也就是說新與好并不是天然關系,如《尚書》就說:“人惟求舊;器非求舊,惟新”。人主要是精神、觀念,器主要指物質等。在西方剛進來時,“好優先于新”還沒被打破。但是,隨著西方的深入,新與好有某種程度的結合,新的東西構成一種時代潮流、時代氣氛,一個完全陌生而強大的文化赫然出現在中國人面前。也就是說,新的不僅是器,也是某種精神。在這種情況下,“新”與“舊”誰擁有“好”的標簽,誰就會得到親睞。事實上,好的天平(也即價值判斷的天平)落到了“新”上。這一落是致命的,不是原來的“好既可以新又可以舊”,而是“新的均好,舊的均不好”。以前“舊中之好”也被完全抹煞,恨不得將中國掀個底朝天,將中國人都改造成外國人。西方對中國文化的“重創”只有那代人可以深切地感受到。因為一切耳熟能詳的東西都已經過時,已經不合法。
如果20世紀初中國文化是一成西方,九成傳統的話,到20世紀末就反過來了,九成西方,一成傳統。“全盤西化”幾乎已經實現,但西方文化的極端發展的危險也隨之出現。就像中國文化的極度發展也同樣會出現“衰竭綜合癥”。在全球基本都是西方文化的情況下,如何整體地反思并加以補救就是全人類的事情。中國已經獲益于西方,但也禍害于西方。中國目前的任務就是從西方文化的外部給全球文化注入一種活力。100多年前,打敗中國的是技術、科學,并不是文化,文化并不是被打敗的。文化只是不適應某一社會的現實而遭淘汰的,只要文化適應這個時代,它就是鮮活的。今天,重塑人類精神的不是科學技術,而是文化。這種文化還未成形,但有其骨架和血肉,這就是東方文化精神。
五
現代的一切幾乎都技術化了、片面化了,只有未經技術化的文化還保持了人的某種完整性。當然,對文化的理解非常多,但文化的整體性或者說彌漫性似乎不能否認的。其次,文化和價值是不可分割的,這也使那些喪失價值關懷的偽文化、假文化難以容身。價值就在于一種對人類精神的提升,是一種高度。再則,文化同“目的論”也同樣不可分割。文化目的論是說,文化是為了塑造人、完善人、提升人的。中國詩學中的“興、觀、群、怨”(《論語》)就是說明。文化自身的特性,即“人文化人”(《周易》“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就具有某種之善的目的。所以,文化的整體性、價值性和目的性使文化成為人不可或缺的東西,這也是“文化世界觀”的基本表現。
東方文化有兩大敵人,第一是現代西方中心主義,第二是技術時代普遍的后現代氣息,包括商業、市場、資本等等方面,而第二個敵人是由第一個敵人產生的。這兩個敵人其實就是一個敵人,就是人類自己。人類創造的觀念、技術在給人帶來好處的同時也成為壓迫人類自己的消極性力量。修復自然生態平衡何其難哉,修復精神生態平衡更是難上加難。
反觀今天的文學藝術界,文化的缺失相當嚴重。技術性已經滲透到文學藝術當中去了。悠久的藝術傳統幾成絕學,專業藝術家滿天飛。藝術僅僅成為主體的人如何完成既定的、形式的、程式的一些動作而已,只是看上去像是,但本質上不是。其最終結局就是,書法淪落為一種“畫的藝術”,而文學也淪落為“寫的藝術”,舞蹈淪落為“跳的藝術”。“行為書法”、“下半身寫作”、“裸舞”等也就堂而皇之地出現了。那種整體的氛圍、氣息、精神蕩然無存。連書法的落款、銘章都不明就里,舞蹈的基本精神也被程式化所取代,成為機械的身體擺動。此時,誰還關心文化、人類、自然、歷史?斷片化、零碎化是藝術的一種精神躁狂癥。整體性的崩潰終將導致藝術在碎片上茍延殘喘和無病呻吟。
整體被片斷、表面、瞬間、刺激所取代,價值被惡搞、扭曲、變形、骯臟所取代,目的被當下、虛幻的未來所取代。整體、價值、目的等被后現代肆意嘲諷、挖苦和拋棄,在此意義上,后現代是個破壞者。后現代的破壞依然走了二元對立的路子,它沒有認真考慮事物的復雜性、變異性、多樣性,比如“顛覆”這個詞本身就有二元對立的意味。其實,“反者道之動”(《老子》)。反也是一個返回,而不僅僅是一味向前。宏大敘事本身不錯,借宏大敘事為一個人、一部分人謀私利的行為才是可恥的。幸福、正義等都是不可解構的(德里達明確說明,正義是不可解構的)。否則,幸福就同臭名昭著的“大東亞共榮”沒有分別了。正是由于后現代消極方面的極度發展,才使得作為宏大敘事的“文化”沉落為技術性的細枝末梢。這是東西方面臨的共同問題。
藝術的意義就在于體現人類整體性的生命美和精神美。像舞蹈的柔韌性和動感,是生命對天地之饋贈的審美享受。舞蹈是人的生命的藝術,是物質(身體)與精神(情感、意志等)的完美結合,用身體作素材,以自然的和諧為韻律,在大地之上展現精神的空靈與宇宙的深邃。在此意義上,人就是大自然杰出的藝術品,大自然所創造的人的身體不是用來表現假、惡、丑的,而是用來表現自然的和諧和生氣,書法、文學、音樂莫不如此。當藝術是把人作為完整單位來審視的時候,而不是以人的某一部位作單位來審視的時候,藝術的文化意義才能真正顯示出來。如今的局部藝術已經讓文化喪失殆盡,讓精神喪失殆盡。
人類曾將一座輝煌的精神大廈摧毀,中國如此,西方也是如此,“虛無主義”像幽靈一樣徘徊在人類精神家園,但人類依舊無家可歸。今天的“發現東方與文化輸出”的歷史重任就在于,以文化整體性克服技術的片面性,以精神價值克服虛無主義的泛濫,以文化目的論克服對當下的沉醉。文化整體性的目的不是建立一個僵化的文化體系,而是延續人類藝術的輝煌命運,恢復這個時代支離破碎的精神生態,并最終為人類精神家園的重建奠定地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