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中國的都市情結與都市想象

在中國傳統社會，無論是外出經商富甲天下的商人，還是飛黃騰達的官僚，內心都潛沉著濃濃的“鄉村情結”。榮歸故里、光耀祖宗成為一種人生理想和歸宿的選擇。商人們通常帶著積累的財富返回鄉村，建筑體面的居所、擴建宗祠、重修家譜等。此類的例子非常多，舉鄉村民居建筑來說吧，古代晉商的喬家大院、徽商云集的西遞、閩西客家的振成樓，這些民居建筑規模龐大，裝飾精致，傳統意蘊濃厚，沒有強大的財力和深厚的文化基礎，其建筑水平不可能達到如此高的水平。在鄉土的建筑活動中，建筑起來的不僅僅只是器物層面的建筑，同時也是生活方式、生活理想和文化觀念，商人們借助自身充足的財富、開闊的視野、深厚的文化素養、傳統的審美情趣把傳統文化觀念深深種植在中國的鄉村。鄉村走出的政治官僚在高居官位、春風得意之時常常不忘“衣錦還鄉”、祭拜祖先，仕途挫折、厭倦官場常以“告老還鄉”為名義，返回鄉村安頓自己的生活和精神，鄉村中國成為最具有慰藉的心靈居所。鄉村隱逸一直也是文人、知識分子仕途不進的生存選擇。可以說，鄉村中國是中國傳統社會最完整的文化載體，是商人、官僚、士人的心靈歸宿。

近代以來，鄉村社會積貧積弱的現實處境與西方近現代文明的刺激，促使中國思想界和文化界對作為傳統社會主體的鄉村中國進行了全面深刻的反思和毫不留情的批判。“五四”新文化大潮中的知識分子懷著啟蒙救世的理想向中國傳統社會和文化發起猛烈的攻擊，與此同時，他們大力介紹和宣傳了西方的生活方式、政治制度、經濟制度、技術和思想觀念。這一文化運動或者說文化策略的直接結果就是逐漸把鄉村中國社會推到了被否定的審判臺上。于是，鄉村中國社會被建構成了封建愚昧、藏污納垢、貧窮落后的形象，鄉村社會的人作為舊文化的代表具有很多劣根性，如麻木不仁、自私、愚昧，是一群被中國傳統封建文化“吃掉”的人，是一群可惡的人，可悲的人，也是可憐的人。早期現代文學中的“鄉土小說”，對鄉村中國的描繪、揭露和批判是一個十分突出的主題。擺脫這些劣根性，經濟上求富強、政治上反專制求民主，這些成為中國人走向現代的應有追求。對傳統社會和文化的批判，帶來了對鄉村中國的文化否定，也增強著對現代化都市的企盼。近代以來，都市不僅僅是現代文明移植和發生的寓所，同時都市化也成為中國社會完成現代化救贖的發展方向；都市以自身的活力展現出新的生活方式，演繹著現代的文化觀念，成為文明進步的象征。在某種程度上來說，鄉村中國的“現代想象”和“都市想象”根本上是同構的。

20世紀三四十年代，中國革命走的是一條“農村包圍城市”的道路，經由農村根據地的迂回戰術，革命設定的最終目標是奪取城市。隨著革命在全國范圍內的勝利，革命和國家政治的中心都逐步走向了城市，貌似取得勝利的鄉村中國把革命的成果慷慨地轉給了都市。“農村包圍城市”的道路在文化設定上未曾顛覆近代以來“鄉村一城市”之間的不平衡關系，沒有從文化上確證鄉村的優越性，鄉村不過是走向城市的一個手段和過程。在最終奪取城市之后，這種不平衡事實上在現代化的道路上得到了進一步的加強。特別是在土地改革、生產資料公有制改造運動完成之后，鄉村中國最終成為了城市工業發展的資源庫。“城里人”和“鄉下人”之間的差異不僅僅體現在是否進行繁重的體力勞動，是否享有國家福利，是否有國家提供的“鐵飯碗”，而更多地表現在文化觀念上的不平等。這些文化觀念包括心理安全感、社會身份認同、審美觀念等各個層面。這種現實和文化心理上的對比成為鄉村中國都市情結的主要驅動力。都市文化以清高的文化姿態大跨步地追逐著現代化的生活，鄉村中國則是以追逐都市來追逐現代的理想。盡管都市文化內部會間斷性地產生厭倦都市的潮流，然而這種潮流毋寧說只是停留于情緒或者審美趣味層面上，很少可以看到成群結隊的都市人心甘情愿向鄉土中國遷徙的社會狀況。

國家實行改革開放政策以來，社會階層的分化和社會流動的加劇，帶來了社會結構的巨大變化，這一變化的主動脈就是城市化、城鎮化。農村人口以各種方式實現了成為“城里人”的夢想，曾經一度流行的“購買戶口”現象集中地表達了鄉村中國的都市情結。農民把積累的財富用來實現農村戶口向城市戶口的轉變，固然出于考學和找工作可以更加便利的考慮，但是在一種潮流形成之后，農民的這一舉動更多的是求得心理上的滿足，因為從實際層面上看，戶口轉入城市并不意味著一定能夠與城市職工一樣享受到城市醫療和福利政策的好處。

鄉村中國的“都市情結”從20世紀初持續到當下，經久不衰，其根本原因何在?表面原因似乎是都市生活更為便捷、舒適、文明，然而這并不能解釋“都市情結”產生的根本原因。畢竟存在這樣的一種可能：鄉村中國也能夠立足于自身獨立地獲得一種幸福的生活方式。鄉土中國的都市想象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世界呢?在對一系列的鄉村的調查采訪中，鄉土中國眼中的都市生活通常被表述為如下的一些特征：在自然生活層面上，都市生活受自然因素的影響比較小，于是生活中可以避免很多由土地、氣候、災荒等自然因素帶來的各種威脅和不確定感；在工作層面上，都市生活的節奏比較均勻，而且工作環境相對比較好，較少繁重的體力勞動；在生活層面上，能夠享受現代技術帶來的舒適和便捷，能夠享有較好的醫療服務；在政治上，有參與國家政治生活、行使公民民主的權利；在經濟上，有穩定而豐厚的收入；在教育上，都市擁有更多的教育資源和更高的教育水準；在文化上，都市人擁有較為優越的文化心理和從容的文化心態。不難看出，這些都市想象和現代化訴求無聲許諾給人們的東西如出一轍，這是令鄉村社會向往的生活方式，也是他們的現代化的理想。而這一理想的建立依賴于兩個必要因素，即對鄉土中國的批判和對西方現代工業文明崇拜。傳統鄉村社會的壓力和苦難激發了離棄鄉土的決心，文化心理上的陰霾成為逃離鄉村的內驅力，都市文明的想象激發了現代化的理想。鄉村中國把對現代化的想象落實到城市的想象之中，把通往城市的道路命名為現代化之路。

當鄉土中國的人們紛紛進入城市之后，現實讓想象明白了自身的想象本質。不是所有轉換成“都市人”身份的鄉下人都能滿足自己的都市想象，過上夢寐以求的“都市生活”。從鄉土中國中逃離出來的人們除了在經濟生活中到處感到壓力，在文化上也處于兩難境地：作為生活在城市的“都市人”，他們卻很難完全適應和融入都市的生活作為離開鄉村的“鄉村人”，他們在背棄鄉土生活方式的同時又對過去懷有依戀。在生活方式、交往方式、審美情趣等方面他們跟完整的都市生活都還有距離。他們更像是鄉村與城市的居間人。身份認同的自信建立起來要付出出乎預料的焦慮和艱辛。

“鄉土中國的都市情結和都市想象”這樣一個“社會一文化一心理”結構，對當下中國社會的影響也是多方面的，主要表現在：

1、傳統文化在鄉村中國的衰弱。盡管民間宗教信仰和民俗以各種形式傳承著傳統文化的因子，但從整體上看，鄉土中國文化的歷史“積淀”過程被現代化運動打斷了。以民居建筑為例，在20世紀初期，在鄉村中國大地上仍可以看到很多規模宏大的建筑，這些建筑的設計理念中蘊涵了深厚的傳統文化觀念和審美情趣，建筑中用來裝飾的書、畫、木雕、石雕等工藝都非常優雅精致，而三四十年代之后的一些類似建筑則相對粗糙。各種新建的鄉土建筑紛紛模仿起城鎮和城市的建筑風格，而很多模仿只是表面的復制，而沒有深入到文化理念的深層。這使得現存的鄉土民居喪失了地方性特色，在追求時尚的風潮中喪失了因地制宜的個性。鄉土中國不再承載傳統文化，而是追逐著都市化的夢想。

2、鄉土中國社會經濟資源向城市流動。在全社會的范圍中，城市的財富不再大規模流向鄉土，投入到鄉土建設中，而是聚集在城市作為資本繼續投資。城市工業對鄉土市場的開發，使得那些從城市流出的資金帶上利潤又返回城市。鄉土中國的財富常常和都市情結一起轉向城鎮，參與到城市或城鎮的經濟活動之中。在城市突飛猛進的發展過程中，鄉村社會的發展顯得過于滯后了。

3、鄉村中國人口的向城化流動帶來了一系列的社會問題，如農民工子弟的教育、醫療、社會保障問題，城市居民的住房、交通等問題。

現實的情況中，鄉村中國被離棄，幸福生活在鄉村即便不說是缺失的，至少也是十分難于獲取的，以至于讓人感到絕望。只要條件成熟，鄉村中國中的大多數人都會奔赴都市，以實現自己的都市理想；上一代人沒有希望了，也會為下一代人的都市理想鋪墊道路。鄉土中國成為逃離的寓所，不再是回歸的家園。“鄉村一城市”不平等的現實以及在此基礎上形成的二元文化心理是鄉村中國都市情結的內驅力，改變這種不平等現實當然是重建鄉村身份認同的突破口：只有改變現實各個方面的不平等，才能重建鄉村文化心理上的自信，也才能真正立足鄉村社會搞建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