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準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這個問題是革命的首要問題。”毛澤東的這則至理名言,強調了在革命工作中分辨敵人和朋友的至關重要性,對當今的比較文學形象學研究仍然具有重要的啟示性。當我們把目光投注到反映國際戰爭的戰爭文藝時,對異國形象的研究也同樣需要這種基于戰爭思維的界限分叫的“敵”“友”判斷。這首先表現在梳理一個民族或者一個國家在不同時期對異國形象的想象傳統時,尤其要注意的是瀕臨戰爭之前異國形象的變化,對于交戰國形象的呈現,往往山相對豐富漸趨于單一,肯定性的評價和正面形象會被壓抑和減損,負面形象被凸顯放大,以致最終成為戰爭中的“敵人”。與此相對應的是,歷史上曾經被視為“仇敵”的國家,由于新的國際局勢以及國際關系的發展,則有可能根據協約關系成為盟友。對協約國或者援助對象的呈現,在戰爭之前或者戰爭之中,呈現的正而形象要多一些,而最終成為戰爭中的朋友。
對戰爭文藝中異國形象的研究,應該注意作家與主流意識形態的關系。受國家意識形態的制約和影響,無論是戰時為了凝聚民族力量,還是在戰后對民族道路的認真思考,作家往往會認同國家立場,站在國家立場來建構異國形象。這種個人立場與國家立場的重合一致,不僅會影響到作家要把哪個國家作為戰爭對象,還決定了他以什么樣的態度來書寫異國形象,表現在具體作品中,那就是國家的敵人也往往是作品中主人公的敵人,國家的盟友也往往是作品主人公的朋友。在中國抗日戰爭文藝中,日本人往往就是中國人民的敵人,而“日本鬼子”業已成為有關日本人的“套話”。一些有關朝鮮抗戰的作品,比如《鴨綠江上》、《我的鄰居》、《萬寶山》、《八月的鄉村》、《沒有祖國的孩子》、《海的彼岸》、《發的故事》、《紅魔》、《龍窟》等作品,總結了朝鮮的抗戰經驗、表現出中國人民對朝鮮的極大同情,并且聲援朝鮮的抗戰斗爭。樸宰雨先生認為,這些中國現代文學的作品中盡管還有不少藝術的成分,有些反映不盡全面,但都帶有“國際合作”、“國際互相聲援”的重要意義。在二戰中,中國和朝鮮有著相似的歷史地位和處境,它們都是日本侵略的對象,兩國人民有著共同的敵人。但是,日本的戰爭文藝卻比較特殊,日本反映二戰的文藝著重描寫的戰爭對象,不是受到日本侵害最深重的中國,而是英國和美國。即便在9·11恐怖事件后的幾年內,日本涌現的一系列戰爭文學也大多如此,梯久美子的《飄落的悲哀》、真保裕一的《沒有榮光的凱旋》、柳廣司的《東京巢鴨監獄》等小說,多圍繞太平洋戰爭取材,作品著重描寫的戰爭對象,也都是英國和美國。其主要原因在于明治維新以后,在日本民眾潛在的文化意識里,英國和美國才是日本必須正視、模仿和超越的對象。中國雖然是二戰的戰勝國之一,但在多數日本人的文化意識中,日本是敗在英國、美國手下,而不是中國或亞洲其他國家手下。
作家站在國家立場來建構異國形象,在戰爭文藝中對作為交戰對手的敵人的書寫,往往會采用類型化的方法將其丑化或者妖魔化,如在《地道戰》、《地雷戰》、《鬼子來了》等影片中,日本鬼子無不兇殘、丑陋、狡詐,與其形成對比的,則是中國民眾的勤勞、勇敢和善良。中國民眾往往在敵我力量懸殊較大的情況下,與敵人斗智斗勇,反敗為勝,取得最后的勝利。在善惡對立極為分明的戰爭文藝中國家的盟友往往是較為復雜的異國形象,作者對盟友的價值評判既有肯定也有批判。比如《四世同堂》中的福善先生,他是英國駐中國使館人員,在北平生活了三十年,他熱愛并精通北平文化,對侵略中國的日本人充滿仇恨,當他的中國朋友深處危險時他能夠挺身而出給與真誠的幫助。但是他愛中國,只限于愛中國一切舊的東西,對中國變革和伴隨變革出現的新事物卻持否定的態度。在戰爭文藝中還值得注意的是作為援助對象的異國形象,作家往往以贊美的口吻來刻畫這類異國形象。50年代中國許多抗美援朝作品都抒發了中韓人民一家的情懷,一些作品歌頌了朝鮮阿媽妮對中國士兵的革命情誼,另一些作品則表現了中國士兵的光輝形象,比如路翎的《初雪》,它講述了一個志愿軍司機劉強在不斷轟炸的封鎖線下,把一批朝鮮老百姓運送到后方的故事。
國家意識形態對作者認識異國形象具有決定性作用,但是,不能因此就簡單地把國家立場完全等同于作家立場,還應該注意作家與國家立場或者主流意識形態之間的某些分歧,這種分歧有時會在文本的裂隙中顯露出來。丁玲的《我在霞村的時候》是中國現代文學中唯一一篇描寫慰安婦的作品。女主人公貞貞以慰安婦的身份從事邊區政府交付的情報工作,當她回鄉治性病時,遭到鄉親們的侮辱和排斥,敘述者“我”對她的遭遇充滿了同情。但是,透過貞貞對“我”講述的在日軍炮樓上的生活,讀者可以得到許多信息。“日本的女人也都會念很多很多的書,那些鬼子兵都藏得有幾封寫得漂亮的信:有的是他們的婆姨來的,有的是相好來的,也有不認識的姑娘們寫信給他們,還夾上一張照片,寫了好多肉麻的話,也不知道她們是不是真心的,總哄得那些鬼子當寶貝似地揣在懷里。”可見日本兵也有重視感情的一面。貞貞從日本炮樓回來后卻“更標致”了,她不僅會說“鬼子話”,手上還戴著鬼子送的金戒指,可見她在炮樓上的生活也有溫情的一面。作為解放區代表作家的丁玲在對日本兵的間接描寫中表現了他們重視感情的一面,這可能是她自己也沒有料及到的。
當然,作家對戰爭的態度也有一個發展變化的過程。武者小路實篤是日本現代文學著名作家,白樺派領袖。他的反戰作品《一個青年的夢》在“五四”時期被魯迅、周作人介紹到中國之后,對中國的思想文化界產生了巨大影響,可以說他是對中國新文化運動影響最大的日本作家。但在1937年戰爭爆發之后,武者小路實篤由一位人類主義者、和平主義者轉變為支持戰爭的日本主義者和亞洲主義者。在武者小路實篤1943年的中國旅行之后,他的思想發生了變化。一方面他為日本兵感到羞恥,一方面對中國人文化觀念中的“自我中心”表示不滿,還表示出對日中戰爭的懷疑。他在旅行記中一再強調中國有恩于日本,反對日本向中國索取報酬。在其后創作的劇本中也表現出與中國人友好相處的愿望。
戰爭使文化認同變得復雜。正如一些論者所言,戰爭是最極端的國家行為,又要求最單一的認同;而戰爭又最大限度地打破了認同,呈現出復雜性。眾所周知,優秀的戰爭文藝應該是作家超越民族/國家的立場,從生命個體的視角,以人類意識來審視戰爭,讓民族的張力與活力貫穿于人性和命運的諸多方面,肖洛霍夫《人的命運》、瓦西里耶夫《這里的黎明靜悄悄》、海明威的《永別了,武器》等,都超越了對戰爭本身的思考,也越過人物的日常表象,進入人物內心,揭示人物的內在矛盾以及生存狀況和生存方式上的危機,以此表現戰爭的殘酷性。同樣,優秀的戰爭文藝,也應該以人性為尺度來表現戰爭中的異國形象。1995年,為紀念二戰結束五十周年,日本著名漫畫家北條司創作了《melody of Jenny》,講述了二戰結束前幾周,幾個從疏散學校逃出的少年與從集中營逃出的美國人杰克相遇并同行回東京的故事。杰克是一個音樂家,他的妻子是日本人,他有一個和這些孩子年齡相仿的女兒,當他在森林里遇到這幾個孩子時,就開始像父親一樣為他們找吃的喝的,還為他們吹奏為女兒創作的曲子。在回東京的路上,當美國飛機轟炸這幾個少年時,杰克因挺身而出為保護他們而受傷。但是到了東京后,他還是被日本巡邏隊殺掉了。這部漫畫控訴了戰爭的殘酷性,彰顯了人性的力量。問題是:國際主義、和平主義原則以及人類視野在多大范圍內可以與國家主義、民主主義通約?人性的力量具有多大的拯救功能,對于深陷各種利益網絡中的個人具有多大的超越性?在當今世界,戰爭的形式已經發生了巨大的變化,為尊重各民族的利益,人們提倡多元文化并存和文化相對主義,但是,戰爭畢竟不可能被消滅,戰爭文藝對人們的影響之深之大也是有目共睹的。重視戰爭文學中異國形象的研究,對跨文化交流和對話都具有重要的戰略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