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雷先生是我國現代文化史上最杰出的文學翻譯大師,一兩個世紀也難得出現一兩位的翻譯大師,他的地位,概而言之就是如此。這個地位是建立在厚實的譯品業績上的,雖然也曾遇見過挑戰與叫板,但至今仍堅如磐石。
傅雷先生的翻譯業績召示著翻譯工作的一條正道,也驗證了譯事中的一條至理,那就是文學翻譯必須是有文學性、有藝術性的再創造,譯文本身就必須是文學作品,本身就必須具有文學性、藝術性。
任何一部文學作品的翻譯,實際上都具有雙重的文學性、藝術性。一重是作家本人賦予它的,包括作家的藝術構思、意蘊內涵、人物塑造、場景描繪、氣氛營造、風格表現以及語言表達等等。另一重文學性、藝術性則是需要譯者來創造、來提供,我們常說的信、達、雅就是對譯者的再創造的一種至高的理念。不信、不達,會嚴重損害原作固有的文學性、藝術性,甚至意蘊內涵;不雅,則會使得譯品失去對讀者的吸引力、親和力與藝術魅力,直接妨礙譯品進入讀者的鑒賞活動。而雅,說得簡單化一點,就是要譯得流暢、譯得有文采,譯得有藝術性,譯得像一部真正的文學作品。
傅雷在這方面提供了成功的經驗,成為譯事“信、達、雅”的高水平實現者,特別是他譯品的“雅”,更值得我們注意。我不能說,在信、達、雅就是對原作文本的讀解上,傅雷與其他的譯者有天與壤區別,但在譯文表述的“雅”上,在譯本漢語之精煉、之優美上,傅雷的確明顯地優于其他一些譯家,他的譯本的漢語水平本身就達到文學語言、藝術語言的高度,這是傅雷的譯本長期以來深受讀者喜愛歡迎的一個重要原因,是他的譯作經得起時間考驗的重要原因??吹贸鰜恚道讓λ淖g文是作過反復修訂、反復錘煉的,多費功夫,雕琢出精品,這也許就是傅雷的基本經驗。
在翻譯中,要完滿地達到譯品雙重的文學性、藝術性,除了準確解讀原著外,最大的難題就是克服兩種語言之間的間隔與壁壘,翻譯的學問,翻譯的“藝術”基本上就是在這個層面上。法語與漢語是兩種迥然不同的語言文字,各有不同的特點、語法規則與習慣用法,如果說,在通讀與理解原作這方面,必須精通原文并充分尊重原文,那么,在移譯成漢語的時候,那就必須充分尊重并順從漢語的規律與特性,不論以什么神圣的語言學名義,要去硬搬、硬譯或基本上去硬搬、硬譯都是不明智的,至少不能收獲到優良的漢語譯文,魯迅的硬譯、死譯早已失去了讀者群就是明證。
傅雷精通他所涉及的兩種語言文字,他對待兩種語言文字之間的間隔與壁壘采取了一種明智的高明的態度與辦法,他不是搬,更不是硬搬,而是化,將原作的文字語言,轉化為有文學性與藝術性的漢語。要作這樣的轉化,當然不能完全拘泥于原著的語言,勢必要有句型的變化,詞序的重組,詞性的變通,有時要有所簡練、弱化,有時則又要有所增補與強化。再者,外國作家并不總是神,在遣詞造句上也有粗疏簡陋的時候,這時,你最好替他打打補丁,潤色潤色,修飾修飾,傅雷對巴爾扎克就是這么做的,以致《高老頭》的漢譯本語言之老道耐讀,較巴氏的原著原文實有過之而無不及,這不能不說是翻譯史上實現雙重文學性、藝術性的一例典范。
傅雷的翻譯業績已經在我國社會文化生活中占有很可觀的份額,在所有的翻譯家中,他擁有的讀者群數量最大,他的翻譯經驗也深得譯界有識之士的贊賞與信從,今天傅雷所開辟的翻譯道路上,已經形成了前者呼后者應的盛況,傅雷翻譯的傳統后繼有人。然而,應該看到,傅雷經驗傅雷傳統一直受到不公正的挑戰與貶損,若干年前,傅雷就曾被有的人斥責為“洋場惡少”,今天與傅雷譯風接近的《堂#8226;吉訶德》的譯者被窮追不舍地遭到責難,師從傅雷并卓有成就的譯者不止一次被人掃上一筆兩筆,被刻意貶低;另外一方面,卻出現了稱頌一句法文十個詞譯成一句漢語十個字為翻譯極品的高論,這樣很不實事求是的文化現象,實在令人難以熟視無睹、無動于衷。
現今的時代是一個多元化的時代。文化學術領域更應該是一個多元化的領域,各種風格、各種流派的成品,只要是有認真勞動的含量、對社會文化積累有所添加的,就該得到必要的尊重。不應該以己之長攻人之短,更不應該以己之短,攻人之長。自己存在,也要允許別人存在,這應該是學術文化界的行業道德底線。對譯品長短優劣的評說,歷史自會作出結論,讀書界自會作出選擇。竊以為最好是把自己的精力與才能用在社會文化積累與高質量文化產品的制作上,用在耕作自己的園地上,而實在不值得浪費在對其他耕作者進行呵責與抨擊上。讓我們共同努力來營建百花盛開、百舸爭流、和平共處而又生氣勃勃的學術文化的局面,這對學術文化的發展只有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