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我的指尖碰到鐘沅那濕涼的肌膚時,我才轟然一醒,回過神來,一股混雜著奇妙、驚懼、興奮、羞赧的熱流在我體內(nèi)疾速奔躥。我貪溺于這奇妙美好的滋味,可是我卻不知道:一個女孩可以喜歡另一個女孩到何等程度。
1.那年夏天我們16歲,我們同時考上一所重點(diǎn)高中,并且相遇。
兩個同班的女孩如何結(jié)成死黨毫不傳奇,兩個16歲的女孩自相識之初便迅速蔓延著一種肆無忌憚的親密,也不需要什么道理。每天早晨見面,鐘沅必定從左胸口袋里掏出一朵花給我,有茉莉,有梔子花,后來也有桂花。每節(jié)下課鈴一響,鐘沅必定拉我頂著烈陽在新鮮的校園四處探險,直至上課鈴響方橫越操場一路奔回教室。鐘沅進(jìn)教室有個招牌動作——她從不好好走前門或后門,而是高高撩起裙子,白窗口一躍而入。我每每先回自己位子坐好,轉(zhuǎn)頭看鐘沅單手撐著窗欞,兩腳一提,輕輕落地,從不失誤。后來我才知道這是鐘沅進(jìn)教室的基本動作,從幼兒園到高中行之多年。
不久,鐘沅就加入了學(xué)校的游泳隊(duì)。一天下學(xué)我背著書包立于池畔等她,瞧見兩只濕亮的手臂迅速劃開水花朝我游來,到了池邊,鐘沅倏地自水中躍起,水珠從發(fā)梢滴落,沿著臉龐、頸子一路淌下。我一下子看呆了,忍不住伸出手碰觸那顆顆水珠……
當(dāng)我的指尖碰到鐘沅那濕涼的肌膚時,我才轟然一醒,回過神來。一股混雜著奇妙、驚懼、興奮、羞赧的熱流在我體內(nèi)疾速奔躥,我無措地垂首。鐘沅近前一步,托起我垂下的臉。她呼出的氣息往我面前一寸寸移近,我無助地合上眼。鐘沅的唇往我眉心輕輕一啄……
從此,每天見面分手鐘沅必定在我眉心這么輕輕一啄,不管是在校園里、公交車上、馬路邊。我一方面貪溺于這奇妙美好的滋味,一方面又看到了周遭異樣的眼神。我不禁開始惶亂憂懼著:一個女孩可以喜歡另一個女孩到何等程度呢?
一天下學(xué),她用她的單車送我回家。一路上,我坐在單車后座,目光所及剛好是鐘沅的背。白襯衫迎風(fēng)鼓動,隱約可見里頭的胸罩樣式——三條細(xì)細(xì)的象牙色帶子,一條橫過背部,兩條直越左右肩胛。這遲來的發(fā)現(xiàn)令我恍然大悟——我和鐘沅,都是不折不扣的女生,即使我們穿胸罩方式不一樣,即使我們來月經(jīng)的時間不一樣。
那年高一結(jié)束,鐘沅留級了。開學(xué)前幾天,我接到她寄來的一封短箋。
“我轉(zhuǎn)學(xué)了,再見。”
沒有稱謂,沒有署名。短箋里夾著一小把壓扁的、碎成干花末的桂花。
再見鐘沅,已是兩年后的一個暑假。
那天下午聽到熟悉的呼喚自窗外傳來。“童素心……童素心……”
我推開紗窗,只見她跨坐在橙色單車上,單腳支地。一件無領(lǐng)削肩的猩紅背心配一條猩紅短褲,緊緊裹住她比從前更圓熟的軀體,裸露在艷陽底下的黝黑臂腿閃閃發(fā)亮。
我愣了半晌,才回過神來,朝鐘沅赧然一笑,鐘沅也朝我笑:“去游泳?”
海邊滿是人潮,我和鐘沅坐在太陽傘下,好一陣子沉默。鐘沅打開背包,找出一瓶橄欖油,繞到背后為我涂抹起來。
鐘沅的指尖一定感覺到我汗涔涔的背部霎時一緊,便按住我的肩膀,在我背上輕輕地搓——我頓時從嘈雜人聲與炙陽海風(fēng)中抽離,一股不知來自何處的熱流貫穿全身,像要將我引沸、融化一般。她的手指仿佛有千萬只布滿我周身,在捏著、揉著、爬著,我的身子不住往下滑,怦怦心跳……哦,我整個要化成一攤水流在這沙地上……
“想過我嗎?”突然鐘沅說。
“什么?”我一時沒弄懂。
“算了,沒什么。”
其實(shí)我馬上就懂了,只不知該如何回答。
“你呢?”我問她。
鐘沅鬼鬼一笑:“跟你一樣。”
黃昏后人潮逐漸退去,我和鐘沅才下水。她根本就是條魚,她游來躥去,忽而將我按入水中,忽而潛入水里扯我的腳,直鬧到我筋疲力竭,才放我回到岸上。
回家的路上,我們走走停停,不知哪來一股瘋勁,又哈癢又捉迷藏好開心。快到我家時,我才剛從后座跳下,鐘沅便調(diào)轉(zhuǎn)車頭,揚(yáng)長而去。
忽地,自漆黑的馬路彼端傳來一聲呼喚:“童素心!”鐘沅扯開嗓子沒命放聲:“童素心!我——想——你!”
我木然站在原處,極目凝望黑暗盡頭,隱約少見鐘沅定定不動的形影。我緩緩張開嘴,也想對那頭的鐘沅大喊。聲至喉間卻窒塞難出——那一切曾經(jīng)委屈、憂懼、張惶無措的,又蔓延周身,將我牢牢捆得動彈不得。
大一寒假又見到鐘沅。鐘沅已經(jīng)開始抽煙,她告訴我她懷孕了!
她跟的入已經(jīng)在牢里,她叫他石哥,大她7歲,住一個居民小區(qū)的。鐘沅平靜說著,像在說別人的事。
我問她怎么辦?鐘沅拍了一下我的頭,笑道:“傻瓜,拿掉就好了嘛。”
隔天,我們照約定的時間去了醫(yī)院。當(dāng)晚我留在鐘家,半夜醒來,見鐘沅斜靠床頭不知想些什么。“還痛嗎?”我問她。她搖搖頭:“和月經(jīng)來的感覺差不多。童,你知道兩個多月的胎兒有多大嗎?”
我沒作聲。
“這么小。”鐘沅伸出食指和拇指比畫著,“醫(yī)生說,大約5公分。”她飄忽一笑,“只有這么小。好奇怪,我們竟然都是從那么小變成這么大的。”
我推開被子,靠到鐘沅身邊,抓起她的手緊緊握住,心口仿佛裂開一個深不見底的洞.好痛,好痛。
同年夏天,鐘沅終于考上大學(xué)。
2.上大學(xué)后我蓄起長發(fā),開始和大我兩級的姚季平談著不知算不算戀愛的戀愛。
至于鐘沅,她當(dāng)然不可能把時間花在功課上,除了游泳她迷上慢搖吧和酒吧。不過令她在校園里聲名大噪的是平均半學(xué)期換新一次的戀愛事件,對像男女有之。
我們常常見面,只是難得單獨(dú)在一起。鐘沅每有新歡必定帶來見我,我和她的歷任情人皆相處甚歡,她和姚季平也很能哥兒們一番。偶爾,她會悄悄在我宿舍留下她母親給她的巧克力、乳液或口紅,借這些我們溫習(xí)著或許已經(jīng)不存在的默契。
大學(xué)畢業(yè)后,鐘沅父親得肺癌不治病故,沒多久母親便再婚了。她結(jié)婚前夕,鐘沅打電話告訴我說她走了。我便急赴鐘沅住處,遲了,人去樓空。
失去鐘沅讓我?guī)缀醣罎ⅲB尋找她的能力皆無。我日日喃喃自語,或怔忡出神,或痛哭失聲。意外的是,這難關(guān)竟是季平伴我走過來的。
他擱下手上的碩士論文,四處打聽鐘沅下落。就在我丟了第五份工作,體重也將跌破40公斤時,季平終于忍不住了:“你這樣莫名其妙糟蹋自己到底對得起誰?父母?鐘沅?還是我?”
我25歲生日那天,季平花了近一個月的家教收入請我去吃西餐。坐在優(yōu)雅講究的餐室里,突然我心底升起一股極鄭重深沉的抱歉——對季平的抱歉。一頓飯,可以有很多種吃法;愛一個人,也有很多種愛法。季平的用心到此地步,我卻是對他或?qū)︾娿涠甲鲥e做壞了。
深夜回到住處,我房問門把上斜插著一束花。
我怔立門邊,雙手抖得抬不起來。是淺紫色的玫瑰,一共25朵,半開,帶著水珠。花束里夾著一張卡片:“生日快樂。”沒有稱謂,沒有署名。
鐘沅啊!
我默默拿著那束花,良久,淚水決堤而下。
原來鐘沅失蹤那一年都跟在BAR認(rèn)識的晶姐在一起。她偶爾在晶姐的精品店幫忙,更多時候不是窩在家里看碟、打電玩便是在BAR、迪廳里消磨時光。
叫我吃驚的倒不是鐘沅——她依然沒變——叫我害怕的是晶姐。頭一回見她,隔著她店外的玻璃,當(dāng)時剛好沒客人,她像尊蠟像般手持一杯咖啡斜倚在沙發(fā)上。那姿勢、線條、皮膚、五官、化妝、服飾,從頭到腳,完全無懈可擊。鐘沅拉著我推門進(jìn)去,未等鐘沅介紹,她便了然一笑:“童素心?”說著斜眄鐘沅一眼,鐘沅說:“晶姐你別嚇?biāo)!蔽疑衼聿患胺磻?yīng),晶姐便起身牽我走向展示架。“自己挑兩套喜歡的,算是晶姐送你的見面禮。”她那只手是冰的。
幾乎每天,鐘沅駕著晶姐的白色奧迪來接我下班,與我一起吃晚飯。我們鮮少談及過往,未來也沒什么特別的可講。季平研究生畢業(yè)后我們已訂婚,等他找妥工作就結(jié)婚。鐘沅則打算跟她母親一起移民加拿大后再繼續(xù)念書。
有回周末我們看完電影逛到夜市,在地?cái)傎I了兩件襯衫,又到外貿(mào)衣店挑了兩條一樣的長褲,迫不及待跑進(jìn)更衣室換上。換好衣服,我和鐘沅你看我,我看你,一模一樣的棉白襯衫與牛仔褲。
“哇!情人裝!”鐘沅興奮道。
那晚,當(dāng)我們各拿著一支冰淇淋又蹦又跳沖進(jìn)晶姐店里去接她時,她臉上霎時露出異于平常的神情。平常我們?nèi)ソ铀Ы憧偸俏⑿χo我和鐘沅一人一個擁抱.但那晚,當(dāng)我們向她張開雙臂圍上前去時,她卻身子一閃,尖聲道:“小心弄臟我衣服!”她指著冰淇淋。
鐘沅聳聳肩,一屁股坐上沙發(fā)。我則悄悄到后面洗好手,趕緊幫晶姐收拾店里。
正當(dāng)我蹲在櫥窗底下,拿吸塵器清理地毯死角的灰塵時,一旁的晶姐突然問我:“小童,你愛不愛季平?”我楞了一下,匆忙點(diǎn)著原本已低垂的頭。
“你比鐘沅大還小?”她又問。
“小,小三個月。”
“嗯。”她彎腰幫我攏起垂到地毯上的頭發(fā),“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好老。”
“怎么會?”我驚訝地仰首看她:“晶姐才比我們大一點(diǎn),而且看起來還更年輕!”
“少來!”她戮我一下,似笑非笑,“我看你跟鐘沅才真的是金童玉女。”
我不知如何回答,幾乎把頭都要埋進(jìn)吸塵器里去。
回家的路上晶姐出奇沉默,鐘沅也是。倒是我下車時,她們異口同聲跟我道了再見。
隔天深夜,我終于接到晶姐電話。
“鐘沅走了。”
“晶姐……”
“快兩年了,我從來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打從那晚你們穿一樣衣服、吃一樣冰激淋,我就明白了。我不指望她跟我一輩子,誰不知道這種感情要海誓山盟是笑話?可是她說走就走你知道嗎?說——走——就——走……”電話彼端已泣不成聲。
我默默拿著聽筒,說不出一句話。
3.鐘沅走的那年,我們28歲。
飄著細(xì)雨的仲夏夜竟已有絲許涼意,我手持我的結(jié)婚喜帖,來到鐘沅家。
“鐘——沅!”我大喊。
鐘沅在院子里,那兒有好多花,她彎腰折下一朵插在我鬢上。
安靜的客廳里地上擱著幾只旅行箱。我將喜帖遞給鐘沅。
“哪天?”鐘沅說著打開喜帖,低頭看了好一會兒,邊看邊拿手指在紅底燙金的“喜”字上來回拂拭。“我來不及參加了,機(jī)票已經(jīng)定了。”
我拉過她的手,緊緊握著。
“鐘沅,你告訴我——”
“告訴你什么?”
“兩個女生可不可以做愛?”
鐘沅聞言緩緩垂下頭,沒有回答。半晌,她肩膀開始顫動,兩只手緊緊互扣著,手也在抖。最后她抬起頭,兩只盈著淚水的眼睛盯著我,定定搖頭。
“不——可——以!”
我站起來捧起鐘沅的臉,俯身往她眉心深深吻下。滾燙的熱淚自我眼中向鐘沅額際灑落,聲嘶力竭的蟬鳴突然如雷貫耳……許久……鐘沅張臂圈住我,把臉埋在我胸前,像個孩子一樣嚶嚶啜泣起來……
2005年夏日午后,我步出醫(yī)院,站在深色玻璃門前看著自己的影子怔忡出神。我輕輕按著尚未隆起且毫無感應(yīng)的肚腹,想著醫(yī)生的診斷:兩個多月……你知道兩個多月的胎兒有多大嗎?鐘沅貼在玻璃門上朝我笑……這么大……她伸出食指和拇指比畫著,5公分……
編輯:展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