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拳真情

我宿舍附近有個福建沙縣父子倆開的小食店，專門經(jīng)營沙縣小吃，物美價廉，我是那里的?？?。

父親是個卑微的人，臉上總是掛著鄉(xiāng)下老父親所特有的謙卑的笑，這使得他的嘴總是向兩邊裂著，兩邊嘴角因此形成了很深的皺紋。他身體高瘦，腰板繃直，顯得有點尖小的頭部卻總是向前低俯著，配上那一臉標準貧下中農(nóng)的笑，一看就知道是個處處陪著小心的人。兒子則不同，高瘦，留著一頭時下流行的長發(fā)，頭始終高昂著，不拘言笑，表情很酷。

小食店一天24小時營業(yè)，在我們這一帶不多見。到那里次數(shù)多了，我發(fā)覺，夜里十二點鐘后父親就休息了，兒子一個人在那里看店。我從心里敬佩這個有點時髦的年輕人——現(xiàn)在社會還有幾個年輕人能這么乖地陪著老父親干事業(yè)呢？

那天晚上爬格子到深夜，肚子有點餓，于是就到小食店去。我要了一碗水餃，才剛吃，不知為什么，平時雖然很少說話但配合還很默契的父子倆吵了起來，而且越來越兇。尤其是兒子，眼睛瞪得賊圓，里面像跳動著火，那一頭長發(fā)由于激動一抖一抖的，像只打架的公雞，咄咄逼人。兒子的聲音越來越大起來，父親的聲音反而慢慢小了下去。由于他們說的是家鄉(xiāng)話，我也聽不出個所以然。父親終于妥協(xié)，到洗手間忙他的活兒。但兒子似乎意猶未盡，還在發(fā)著牢騷。洗手間里的父親禁不住跟著嘟噥了幾句。突然，兒子咆哮了起來。這次我終于聽懂了，大意是你再說我就打你。父親似乎不甘示弱，頂了幾句，只見兒子像一頭發(fā)怒的獅子噔噔噔地沖向洗手間，一拳打在父親的肩膀上。雖然不重，但感覺出了那種怒氣。父親被那一拳激怒了，也咆哮了起來。我明顯地聽到了一個父親的絕望，那聲音里帶著哭腔。 如果父親還手，我真不敢想象會有怎樣的結(jié)果。但父親終于軟了下來。

直到我結(jié)賬，父親還呆在洗手間里沒出來，但我還是隱約聽到里面?zhèn)鞒龅膲阂值膯柩事暋Ｎ医柘词至锏较词珠g，只見高瘦的父親，正蹲在僅容一人的洗手間里，雙臂抱膝，頭埋在兩腿間。我看到他瘦削的后背在用力地抽動。

一個傷心的父親！一個絕望的父親！

我本想說兒子一兩句，但看著他還在火頭上，也就作罷。但那件事卻在我的心里打了個結(jié)，老是想找個適當?shù)臅r機和兒子交流一下。去了幾次小食店，父子都在， 我不好啟口。終于有了機會。那天晚上大概凌晨二點鐘左右，我爬完格子到小食店吃霄夜，剛好只有兒子一人，而且客人只有我一個。我要了一碗肉絲面，找個話題跟兒子聊了起來。看他心情不錯，我把話題轉(zhuǎn)到了那天晚上，我說：“畢竟他是你的父親，他好不容易把你拉扯成人，就是他錯了，你也不應(yīng)該動手打他?。　?/p>

“其實，你不了解我的父親。”年輕人扭過頭，瞪著外面的馬路，“我出生時母親就沒了，是我的父親一個人把我拉扯大。隨著我長大懂事，意識到父親的艱難， 就想，如果父親有個伴作幫手多好啊！”年輕人從口袋里掏出煙，抽出一支，點著，吸了一口，接著說，“我父親人老實，又勤快，在我們那一帶人緣很好，來給我父親說媒的人不少，但他都一一回絕了。我成人后，曾多次勸父親找個伴，但父親總是說這么多年都捱過來了，還趕什么潮流。”年輕人用手撩了一下長發(fā)，“我知道父親對我的感情，他太愛我，因此他不想另一個人來傷害我。有一天，我突然想，為什么我不能對父親絕情一點呢？也許當父親對我——他這個唯一的依靠絕望的時候，父親便會改變他的主意，重新考慮今后的生活。”年輕人舉起煙猛吸了一口，慢慢呼出一柱煙氣來，“那一次，我難道想這樣對待父親嗎？你錯了。當我的拳頭打在父親肩膀上的時候，我知道首先打疼的是我自己，那一刻，我的心在流血！而旁人是無法體會的到的?！蔽野l(fā)現(xiàn)，年輕人的雙眼里已蓄滿了晶瑩的淚水。

多么可愛的兒子??！為了讓執(zhí)迷不悟的父親改變初衷，竟采取了不得已的方式，這一拳里有著多少的無奈，又飽含了多深的愛??！

一天中午，我到小食店買蒸餃子，兒子不在，只有父親一人。我和父親聊起了家常，接著便說到他的兒子。突然，父親嚴肅了起來，壓低了嗓說：“有一件關(guān)于我兒子的事，我說了你千萬不能對他說。”他看我誠懇的樣子，就接著說：“我不是他的生父。這孩子命苦，一生下來就有先天性心臟病，被生身父母丟棄在荒野上，是個棄嬰。當時，有幾個人看見是男嬰便搶著抱回去，后來發(fā)現(xiàn)有問題又把他放回了原地。那天我剛好路過，看見他哭得好可憐，當時就想抱他回家，但一想到自己還沒結(jié)婚成家，這樣做不妥當，便離開了?；氐郊液螅⒆拥目蘼暲鲜窃诙呿懀睦锖懿缓檬?。當時是寒冬臘月，到了晚上，外面北風(fēng)呼叫，我的心揪得更緊了。這個可憐的小生命怎樣了呢？我不顧家人的強烈反對把他抱了回來。老實說，當時我也心存僥幸，說不定過不多久會有人來領(lǐng)養(yǎng)。但畢竟是個病兒，誰會領(lǐng)回一個負擔(dān)呢。”

我試探著問：“現(xiàn)在兒子大了，能自立了，找個伴照應(yīng)一下不更好么？”

“我怎么沒想過？這么多年說媒的不少，但她們并不知道我兒子的情況。就算有人在知情情況下肯跟我成家，但我從心里也不想連累別人一輩子啊。反正，我也死了那條心，現(xiàn)在唯一的愿望是能賺夠錢帶兒子到大城市把病徹底治好?！?/p>

此時，我還能說什么呢？這位謙卑的父親，在我的面前變得高大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