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上一個月亮背面的人

這個冬天來得很突然， 梧桐金黃薄脆的葉子才落了一半， 女孩子還舍不得換下秋天的裙子， “ 嘩” 地一聲就不得不紛紛捂上厚大衣。小米和摸兒晚自習回來， 一個抱著手臂哆嗦， 一個咬牙發誓外面不會超過零度。我的床位靠著窗， 夜里聽到僻啪的聲音， 總疑心是凍死的麻雀掉了下來。

那時候， 我們是多么年輕啊，瘋狂地夢想著愛情或是諸如此類的游戲， 天氣的突變好像天降異象，讓人不由得期待會發生什么事情。后來， 我一直一直都在想， 如果真的發生了什么事應該不怪天氣。

我是那種蠻愛秀也蠻會秀的女孩子， 曉得自己一雙美腿， 到這種時候也沒換下一條呢裙， 只是加條長風衣， 越凍越精神—然后， 就感冒了。

那時我在食堂排隊買飯、忍不住就打了個噴嚏。那噴嚏結結實實打在前面一人背上。他回過頭來，卻是一個有很黑的眼睛的男孩子，肩膀很寬。他眼睛在我身上掃了一下， 道“ 小姐， 就算你美麗‘ 凍’人， 也不必用這種噴灑細菌的方式昭告天下。” 他嘴角含著一個笑容，是有點壞的。

我跺了一下腳。我知道我沒有芭比娃娃的三圍， 我的身材是經不起跺的一瘦得跟一縷煙一樣， 輕輕一跺， 整個人就裊裊地繚繞了一下。

我見他的眼神也繚繞了一下，便向他莞爾一笑， 方才開口道“ 細菌總算可以鍛煉人的防疫系統， 像某些生物的刻毒可以鍛煉人的涵養跟智慧。”

這種說話方式有點作， 只有這樣年輕才懂得欣賞吧我就見他眼睛亮了一下。

隊伍在前進， 他前面的一堆哥們吵吵地問他要什么菜。他淡淡一笑， 回過頭去。我淡淡一笑， 垂下眼睛。

真是年輕啊……這個時候。總覺得眼前有大把的機會呢， 總覺得有緣就能再聚首呢。千千萬萬的人， 一步不遲， 一步不早， 就這么天涯海角地撞上了， 也不曉得雙手抓牢， 就這樣輕輕一笑， 輕輕放過，憑你事后想起， 再怎么悔、怎么恨、怎么錐心泣血， 當時竟全然無知。真奇怪啊……誰能想得到呢云淡風輕地錯過， 日后會成附骨的蛆、刺心的釘。

回到寢室， 還沒進門呢， 就聽見膜兒的聲音。一如既往地， 鮮亮得像小孩子吹出來的一串肥皂泡“……所以呀， 我要去相親了， 你們去不去， 去不去”

呵， 這個模兒， 只有她有這本事， 能把這么俗氣又害躁的事說得這么天真可愛。我推門進去， 笑問“ 小姑娘家家的， 相什么親呢”小米早已不堪其擾， 突見有替死鬼進來， 感激之狀形于顏色。簇兒大大的笑容迎住我， 又是一番嘰嘰喳喳， 弄明白了， 卻是她朋友的老鄉來我們學校玩， 叫什么陳皓南的， 說是長得不錯呢， 又有才。她朋友叫她今晚一起吃飯， 有意思拉攏。“ 你也一起去嘛” 她亮晶晶的笑容逼著我問。

“ 不行。” 我駭笑， 一口回絕。

“ 怎么不行嘛” 摸兒跺著腳，開始發哮， “ 我一個人去成什么樣子不行不行， 你們一定要有人陪我。”

小米白了瞼， 抱了書， 開始悄悄往外溜。

“ 膜兒你這樣刁蠻。” 我嘆。

“ 那又怎樣” 她揚著笑臉。要命， 這圓圓瞼蛋圓圓酒渦， 直是個明媚的娃娃， 叫人怎么狠得了心拒絕。

“ 好， 我去。” 我嘴角挑個奸笑嚇她， “ 我去把他了搶過來， 看你竹籃打水……”

“思曼” 兩個拳頭捶過來， 一番笑鬧。她不再提這回事， 我松了口氣。

真是自作聰明啊……這個時候， 老夭好好地把路鋪到了你的腳下， 你卻偏要躲過。以為是俗氣難堪的事， 定要抽身事外， 才算擻清了自己。其實， 愛情這種東西#8943; #8943;得手的話， 俗氣有什么關系失手的話， 清高又有什么用處呢—若是能得手啊

一

總之， 這頓晚飯成為摸兒愛情活動的開幕式。從此后， 張口閉口，出門進門， “ 他” 如何高大， 如何漂亮， 如何多才多藝， 如何溫和有禮，真真是一個完人。可我總覺得有些不對勁， 后來， 后來突然想到了， 原來有一個必提的優點， 她竟始終沒有提到……

她為什么不提， 他是多么地喜歡她， 就像她仰慕他一樣。

“因為……他對我還沒感覺呢。” 摸兒一剎那的尷尬隨即坦然笑道。

“ 呀” 我駭了一跳。這可分明是倒追了。女孩子的矜持， 女孩子的驕傲， 這個摸兒， 統統不要了么“ 我喜歡他， 這有什么辦法”摸兒理直氣壯， 笑履如花， “ 我有他的手機號碼。”

我暗自搖頭， 于是責無旁貸地成為她的愛情軍師。靠一個號碼想讓愛情過電自然要抖擻精神， 百寶出盡。晨昏定省， 妙語連珠， 待到勾起了他的興致， 又故意憋一陣子不回短信， 把責任都推給電信網絡，好讓他有機會等待與失落。

用摸兒的話說， 他是越來越“有感覺” 了。她抱著我脖子倒在我耳旁笑“ 思曼我愛你， 我這一生幸福全都在你手里。’

“ 罷了吧。有這許多肉麻的， 留著給他說去。” 我推了她一把。說實在的， 她不必這么感謝我。她這男生竟是出奇的溫和淡定，才氣逼人， 讓我有種棋逢對手的快感。就算不為她， 能與這等人物兄弟樣地縱橫清談， 也是人生大快事。

再有， 說是幫她， 其實也為的自己貪玩。平日里再喜歡什么人， 哪有可能去倒貼今日借她的口， 眼波兒媚、笑語兒盈， 咬唇低眉， 斂袖回眸， 種種的臉紅心跳， 女嬌態， 都可以趁機演習一番。—說來也好笑， 根本都不知道對方是誰呢……

有時候， 就會把他想成他。他那個人， 自那一天后，我竟再也沒見過， 不是沒有悵惘的，可是……真是年輕啊， 這樣的冬季里， 連悵惘都是情麗可喜的。步。早上睜開眼睛時， 躲在被子里，我會跟一個人道早安。

“ 早安。”

“ 你是誰”

“ 早安。”

“ 我認識你嗎”

“ 早安。”

“ 搞什么你到底要做什么喂，有人在吧請回答有或沒有。”

“ 早安。”

—后來就不對了， 后來就見到他了， 后來就麻煩大了。那時他們已不太需要我幫忙了。一晚我凍得呵手跺腳地跑回寢室時， 摸兒沖過來一個大大的擁泡“ 哦， 思曼， 思曼， 他寄了一張照片。他過幾天會來看我。”

她手上， 隔了那么遠的時間那么遠的空間， 一個人影灑過來燦爛的微笑。

那個人……唇角一挑， 滿地陽光。

“ 思曼，你怎么了思曼”

“我感冒了。” 我吸著鼻子道。

感冒這種事，真正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本不過是薄如晨霧的東西， 碎不及防里就風云變色傾盆澆頭， 寒氣透濕地浸進骨子里來， 我把腳飽在熱水里， 整個人便融化得涕灑傍沱。

悶頭倒進床上， 天花板居然與被窩一起挾著我溫柔地旋轉。我呻吟一聲把頭埋到枕頭下面。那個古人是怎么說的“……平生不解相思。才解相思， 便害相思。身如飛絮， 心似浮云、氣若游絲。”—這家伙弄錯了。我不是相思， 是感冒。因為除了感冒， 我還能是什么。

我每天三頓吞藥片， 早晚跑早安早安。我不做什么， 我能做什么我只是在將醒未醒的時候， 在最不能控制自己的時候， 想和一個人道早安。

一一除此之外， 我還能做什么，還能有什么解釋， 做什么回答，有時候， 我會忍不住設計與他見面的情景。他來看摸兒的話， 路上會有機會與他劈面撞見的吧那時， 微微點個頭， 低低道聲“ 早安”呵， 他必定會驚愕地瞪大了眼睛。而我已一低頭， 與他擦肩而過。

多么悵惘、多么凄婉呢……當然， 他若是能從此天涯海角地追上我來， 才不愧一個夠味的愛情小說結局。

有一天， 我夢見摸兒變成了月亮， 我知道這是什么意思。月亮，她如果是月亮， 他便是住在月亮背面的人。沒有我， 她這月亮不會如此光彩， 可有了我， 他們就有了埋伏下不安的背景音樂。沒有她， 我可能永遠不能認識他但有了她， 我勢必不能觸碰他。住在月亮背面的人，是翻不過去的。知道他在哪里， 知道他在想什么， 如此地接近#8943; #8943;又如此地遙遠。

說老實話， 我絕對沒有想到摸兒會突然找上我， 直接擊碎我這個暖昧不明的夢。

“ 你也喜歡他吧” 她單刀直入地問。

“ 什么” 我瞪著她。

“ 不然為什么用早安來追他” 她向我蹬大眼睛，理直氣壯。

我盯著她， 突然就明白發生了什么事情他為持續的神秘“ 早安” 而困惑， 很隨意地就跟摸兒說了。摸兒原是個有心計的女孩子， 又有我的手機號， 自然一查就查到。可是， 她有沒有告訴他我有些惱羞成怒，尤其對他， 仿佛他破壞了我定在我們之間的什么約定似的。這下人家會怎么說我卑鄙， 挖墻角， 兩面三刀。

我手抓著窗臺， 手指一節一節地收緊。

“ 可是我不會讓的” 摸兒氣壯山河地向我宜布。

“ 這個人我喜歡。我不會讓給你的”我突然捧腹大笑。

“ 老天， 我真是敗給你” 我笑道， “ 怎么會這么有想象力是， 我是每天發他一個神秘早安， 對不起， 我太惡作劇了， 看你們這么有意思， 就忍不住想逗逗你們#8943; #8943;呵呵， 你的反應真是太可愛了真的#8943; #8943;太可愛了”

“……” 她訝然看我。

我繼續大笑， 笑得倒在窗上， 笑到流下淚來。呵， 摸兒你如果不是太天真， 就是過分狡猾。你選擇了相信我， 能違背自己的說辭做出其他的事。三天后他來了。那時晨霧還很濃， 他已經捧一束粉紅玫瑰在樓下等—他們約好一早去東方綠舟的—她還在梳妝臺前進行神圣的粉刷工作。

“ 思曼， 他是白羊座的， 你說他還能等多久不會生氣”

“ 看他有多愛你吧。” 我嘆口氣， 顧自套好跑鞋下樓。

—奇怪呀， 那個人， 那個抱一束玫瑰的人， 怎么比我記憶里矮了一些再走近幾步， 咦眉毛淡了一點， 鼻子尖了一點， 瞼型長了一點#8943; #8943; “ 陳皓南” 我狐疑地問。

“ 啊， ” 他眼睛一亮， “ 你一定是膜兒的朋友吧她怎么還不下來， 同學……你怎么了同學”

“……我感冒了。” 我吸著鼻子道。

他不是他呀， 照片騙煞了人。天旋地轉， 如此沒有來由沒有重心沒有方向， 這場感冒未免太過荒唐。冬日的早晨， 吐出去的是霧， 吸進來的也是霧。我一步一步踩著跑道， 鞋帶散了， 就彎下腰去系。

“是你原來你也喜歡晨跑”

驚喜的聲音從霧里跳出來， 似曾相識。我的手僵得發抖， 我不敢抬頭。

老天爺， 謝謝你， 請你， 不要再給我一場感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