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陽的山坡（三章）

陽光開滿山坡

推開村子的后窗，就看見了山坡。

山坡總是站在村子的后面，不，村子老是依在山坡的臂彎里。山坡的懷抱仿佛就是為村子而張開的，把高低錯落、無規則地散布在池畔溪邊、樹蔭山腳的村舍一一地攬在她綿延的懷里。

山坡有個鄉土名字，叫野雞坡。聽起來一點不雅，無雅之中卻實實地蘊藏著一種大雅，我覺得這才是我對山坡最深刻的閱讀與體驗后所獲得的認識。不是嗎？與巍峨與峻峭甚至凡與山有關的諸多形容詞都掛不上鉤的一道山坡，在我眼里，她更像一只滿眼柔情的母雞，最大限度地舒展開她的翅膀，把一個個孩子攬入懷里，為他（她）們筑起一道溫暖的屏障，遮風擋雨。

小時候，野雞坡在我眼里不過是一個山村里隨處可以撿拾到的地名，和什么鷹嘴巖牛頭嶺之類掛在鄉人嘴邊的地名一般。而如今，野雞坡在我心里竟然充滿著溫馨，使我對她分外懷想，滿懷依戀。

我不知道，人，是否會隨著年輪的增加，而對過去或者往事漸漸地多一些眷念，滋生幾縷懷舊的傷感，我之于山坡的眷戀，也許正是因為我更想重新來感受認知她吧。記憶中業已模糊的那片山坡，已被時光的手指摩娑得僅留一道迢遙的背景，她不曾給我童真的心靈里帶來過磨不滅的快樂，所以我無法以幼稚而純凈的視角去閱讀和理解記憶中的漸行漸遠的山坡，（那對于當年的孩童而言恐怕是一種苛刻了，或者根本就是一種矯情了），當我漂泊的心和流浪的腳步在冥然間向山坡走近、回歸時，我終于悟出，離開了，失去了，才能明白一些什么。

山坡的確不曾賜予我色彩繽紛的富足快樂的孩提時代，她只不過是南方密布的丘陵地帶里，一塊永遠也載入不了哪怕是小小地方志中一角毫不起眼的位置的坡地而已，但這絕非使我因此而傷感，現在我懷著恬靜的心境遠遠地走近山坡，我就看到了她朝我張開了臂膀。仿佛就看到了年老的母親到村口守候兒子回家的腳步聲時那翹首的身影。

于是我的心間溢滿了迫切和溫暖，這是一種情感的歸依。山坡上開滿了陽光，我頭頂圣潔的光輝，跳躍的腳步一路把陽光踏響，直覺得自己其實是多么幸福的孩子。

小時候，我不知道自己長大以后，為何會這么樣依戀和眷戀村子后面的這一片山坡。

沿著野徑走

野徑從腳邊朝山坡深處逶迤而去，像一條蠕動的蛇，游弋的軀體在低矮卻茂密的灌木叢中，在葳蕤而起伏的野草里若隱若現，或者在某一塊突兀的山石旁驀地晃蕩了一下身影，卻依然不待你仔細瞅上一眼，又扭曲著倏忽不見了。

不過，我知道，沿著野徑走就能走向坡頂的，即使再怎么樣深的山怎么樣峭的崖，恐怕也當如此吧。野徑或許真是山坡的脈搏哩，它的如脈的律動，把我跋涉的腳步一聲聲地向山的縱深處傳遞，聆聽自己低沉的足音，讓我不免想起深山老林里那鑿刀敲擊頑石迸裂的渾重的回響。沿著窄窄的野徑走著，我內心里有一種坦然且堅實的感覺。我不過是在重復著一個過程，有多少腳步在野徑上敲打過的語言，現在我毋須去破譯。人生之中很多事情即是如此，不是每一物事都需要去詮釋透徹的，也不是每一細節都非得去推敲琢磨的，否則，只會讓心靈負累不堪。有時候，我們釋放自己的心情，似乎不需要太多和很充分的理由。譬如現在，當我漫無目的地朝山坡走去，我眼底曲折的坎坷的野徑，不過是來自遠方的一聲呼喚，仿如山坡里村莊上裊裊騰升的一縷炊煙，在我的心空浮起溫暖的云朵。

在向陽的山坡，野徑洞穿一路陽光。不過是羊腸般的小徑，卻似一道陽光的通道，引領我一次次登臨坡頂，一回回遠眺，每每讓我不盡的閱讀打開一頁頁新的視角，于是感覺通向坡頂的野徑其實沒有盡頭，總在我潛意識中變得更高更遠的視野里一步步地向遠方延伸，延伸。窮盡一生的腳步可否丈量它的距離？

登上坡頂，為的就是矚望，這是我一直以來固守的簡單的愿望。前面是層層疊疊的遠山的巒影，是迢遙廣闊的天宇，而我呢，也許就是一只渴望飛翔的風箏，而野徑呢，也許就是那一根細細的韌線，而我的腳下，而我的身后呢，則永遠是一張開闊地。我當然要飛越這一片山坡，但我也注定飛越不了這一片山坡。我風箏的線就緊緊地系在山坡懷里的一棵苦楝樹上，甚至就在一株荊棘草上，甚至就在那一縷青青的炊煙上。沒有誰愿意成為一只斷線的風箏，斷線的風箏不過如折斷了翅膀的鳥兒。

我情愿被野徑這么牽著，我和野徑一道從山腳出發。

火與土的一種形式

入冬了，村子日見沉寂起來。冬天難得的暖陽下，老人們喜歡仨倆個聚攏來，靠在竹木椅上，翻曬著些陳谷子爛芝麻的老話題。這是這個季節里最閑適與靜謐不過了的一幅剪影了。

山坡上遍野枯黃，好像一張清瘦的臉龐，缺少了生氣與靈動。偶見飛鳥從天空掠過，似乎亦無意棲落，哪怕作短暫的停駐。蕭索的落葉在風中翻飛，它們似乎失去了、也不知道飛舞的方向。畢竟，最終將腐化在土地里。

父親掮著鋤頭上山了。鋤，這種在農人手中揮灑自如的工具，因農活的不同而被打造成大小不一的形狀。現在父親肩頭的這把鋤，叫板鋤，比一般的鋤頭要寬了一倍，專用于削草皮的。

削草皮，說起來 有削水果的輕松，可絕不是削蘋果皮。寬大的一把鐵鋤在手，舞將起來卻的確要如水果刀一樣靈巧，鋒利的鋤刃斜斜地切入地皮——薄薄的一層泥土和附著生長于其上的野草，飛快地連根剝了起來。兒時的我不懂“削”的叫法里蘊含了怎樣的內涵，而今這一個“削”字，讓我玩味之間頓覺耕耘勞作里那份艱辛，竟被一個“削”字演繹成一種粗獷快意的輕松，一種揮汗如雨的智慧，甚或就是一種背負蒼天面朝黃土的樸素的調侃。

人們為生命歌唱，為土地頂禮膜拜，我把生命理解為土地存在的表現形態，那么火存在的方式呢，燃燒的生命，在騰騰烈焰中奔跑，一團火掠過大地，照亮無邊的沉沉黑夜，火在土地上舞蹈著，生命在火的舞蹈中點燃、熄滅、又熊熊燃燒。思想著這就是涅槃了。

父親把枯萎的草皮一塊塊地削起來，飛揚的塵屑落滿了母親為他一針一線地縫制的布鞋。削起來的草皮翻卷在他的腳后跟，以舒展的姿勢仰面而躺，十天半月后，它們將在陽光和山風里完全枯透，如風干的果皮，然后被父親再一塊塊地堆積起來，壘成三兩個土堆。當然，之前，父親會從山坡上弄來些枯木樹枝，預先埋放在草皮底下，并留下一個口子，當草皮堆碼好后，父親以一根火柴點燃枯枝，霎時，黑紅黑紅的火的舌頭旋即向草皮堆里舔了進去。父親直起腰來，瞇縫著眼睛抽起了旱煙，看著一縷縷青煙慢慢地從草皮堆里四下里飄散出來，他便開始把點火處的口子復用草皮封蓋住，為的是不能讓里面的火勢太旺，以防柴料燃燒太快而草皮不能熟透。至此，主要的程序可以告一段落了。

這一過程，即叫做燒火土灰。說是燒，其實更象腌制，只不過是借助火這種特殊的原料來完成。除了從土堆縫隙里飄散而出的輕煙外，你根本就看不到火苗的影子，火是在土堆里慢慢發酵，直至把草皮煨得熟透了，土塊的顏色里里外外變得黑紅黑紅的，熟透了的土堆不再往外冒煙了，再任其自然冷卻，這時火土灰才能說是燒成了。此際，一堆堆的火土灰在冬季的山坡上挺立著，構成了一片黑褐色的風景。在我的感覺中，遠看卻如墳堆，似在宣告一個季節即將結束，而另一個季節即將開始。

火土灰是上好的肥料。是原本貧瘠的山坡賜給她的子民們一份最大的福祉了。當耕種的時令到來，父親像播散種子一樣，把火土灰撒入田地里面，去肥沃一季的夢想。而一場春雨過后，被鐵鋤削過的山坡，仿佛在一夜之間竟悄然綴滿了嫩嫩的綠，我知道，一簇簇綠色很快就會把山坡點燃，使瘦削的山坡豐滿起來。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