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腌菜

過年時，母親百里迢迢地捎來幾條鄉(xiāng)下腌臘肉，清香四溢，光澤透明，給在繁華都市工作繁忙的兒子除夕夜的大餐增添了一道可口的鄉(xiāng)土風(fēng)味。感覺上如時光倒流，一下又回到童年。

記憶中每每出現(xiàn)這樣的夜晚，聽著風(fēng)在木格窗上舞蹈，雨滴在毛瓦上伴奏，躺在用米湯漿洗過的細麻布被子里，嗅著身下那被陽光曝曬過稻草的清香，輾轉(zhuǎn)著將睡未睡，看著操勞一天的母親蹲在灶屋做著一天最后的活計——將幾尾鮮魚、幾串鮮肉，翻邊腌鹽又將墻腳排列整齊的壇壇罐罐搬出來，把壇沿的積水倒出，用抹布揩干凈，換上新水……此時母親會小心翼翼揭開壇罐，壇邊就鼓涌著冒出一圈神秘的氣泡，然后用超長的筷子夾起一星腐乳、幾片刀豆細加品味，看咸淡如何……聞著那一縷縷幽香，半睡中的我會舌底生津，好像喉嚨里會伸出一雙手來。

如同泡菜之于韓國、腌菜墩肉之于南斯拉夫，腌菜之于中國自然也有其悠久的歷史了。它們簡直是一代代慈母主婦奉獻給予家庭的厚愛。母親們用巧手把蔬菜洗凈晾干切好，再精心地泡制那些津津有味的家常小吃。那些經(jīng)過雷電吸取風(fēng)霜來自田園野地的蔥郁之物，便五彩繽紛鮮活水靈地在某個容器里膨脹發(fā)酵。那場景相當(dāng)?shù)孛匀恕７路鹑缤脩蜷_幕前的序曲，在空空的舞臺上，遠處的鑼鼓一陣陣暄響，觀眾望眼欲穿，演員卻還在幕后描眉畫眼，遲遲不見露臉，而成品上市之際，果然是醉人心神的絢麗風(fēng)景綻現(xiàn)眼前……在冰箱沒出世之前的漫長歲月，腌菜就是人們的主食之一，是生活中必不可少的物什。正惟如此，母親的腌菜在兒時的心目中那地位絕對在今天的麥當(dāng)勞之上。在腌菜的一經(jīng)一絡(luò)、一絲一縷、一箸一筷中都浸潤著母愛，那絲絲蔓蔓從壇中取出的腌菜簡直就是母愛的藤蔓，是穿越歷史長河度我成長的索道。腌菜曾經(jīng)伴我度過了童年、少年和青年時代，直到我下放前，從春到冬每餐三頓，三盤兩碗中腌菜總是必不可少的。腌菜之美無需佐證，可也有例外，比如三年困難時期菜葉樹皮都成了果腹之物，母親哪能買得起蔥郁水靈的物什做腌菜呢？而每月憑票只供二十多斤糧食還要搭配些紅薯干之類，豬肉每人每月方才半斤，飯都吃不飽，那腌泡菜入肚子，食后反倒心里“挖”得厲害。不到飯時候就鬧起空城計來，于是對腌菜難免產(chǎn)生愛恨交織之感。

平心而論，母親的自產(chǎn)腌菜十分地道，尤其以水浸酸辣椒、酸豆殼之類聞名遐邇。但我最愛吃的還是她的自制麥醬。那腌制過程有如美洲人做巧克力一樣。她用神似可可豆的麥子作原料，經(jīng)過發(fā)酵之后那棕色麥粒便散發(fā)出濃郁芬芳的香氣，彌漫的香氣常引來一群群蜜蜂和小小的粉蝶……正是這些略帶酒味的香氣誘惑得街上的小把戲們涎水直滴。麥芽發(fā)芽生酵之后由硬變軟，變成稠狀再佐以香油、芥末、精鹽、干椒諸種佐料，約半月許大功告成。那金黃澄澈的流質(zhì)是如此誘人，令人萌生此物只應(yīng)天上有人間難得幾回尋的意味。記得她釀醬一般是在芒種時節(jié)，每當(dāng)快要成功之前，我總愛乘她不備用小手指沾一點飛快納入口中，那味道真是好極了。遺憾的是這樣的好日子不長，困難時期饑餓人口猛增，小麥成了稀有金屬一樣寶貴的東西。

關(guān)于童年的記憶，我總是與腌菜無法分開，記得總是在春夏之交，各種蔬菜紛紛上市，此時正是母親把自己整天泡在廚房里的日子，率領(lǐng)好多壇壇罐罐，今天腌排菜、明天腌菜頭、后天腌辣椒……日子排得滿滿的，弄得廚房架子上、墻角里成了醬菜園。有趣的是宛若產(chǎn)房的新嬰，何時“出世”，何時“滿月”——開吃一目了然。

我曾在年青時下放湖區(qū)當(dāng)知青。有十年不是在湖畔筑堤修地球就是在山區(qū)修建鐵路。或孤守小站服務(wù)行車，之后又在小站當(dāng)李玉和——扳道。年青時是長身體之時，干的是重體力，母親怕我缺乏營養(yǎng)，時常寄來營養(yǎng)品諸如腌菜燒豬蹄、腌魚之類。母親把她對兒子的掛念都滲透進油瀝瀝的食物中。此時此刻這些東西在紅薯半邊糧，食品不足的日子里，之于我生活的意義是不言而喻的。

古人云：“一絲一粟當(dāng)思來之不易，一飲一啄當(dāng)念物之惟艱。”特別是我父母工資低，月薪只有七十來元，對一家六口無疑是杯水車薪。我印象中他們幾乎沒買過新衣服，結(jié)婚二十年沒有一塊表和一輛五成新的自行車。我記得母親買第一塊表時還特意專程跑到我下放的鄉(xiāng)里給我看，……試想人平不過十二元生活費，家中每月要擠出五元錢給兒子買補品，是何等不易？畢竟那時候一滴油、一粒糖、一斤肉、一個雞蛋在人們心中的地位都是鉆石一般寶貝的東西！對人到二十的兒子來說，怎能不終生難忘呢？

彈指一揮間，三十年過去了，票證取消了，市場繁榮了，變化之大我們豈止是有了面包和牛奶？但于我來說切身感慨的還是缺油少葷的日子一去不返。

我想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一方水土產(chǎn)一種物。比如東北三寶，惟東北才有，比如夫妻肺片只有重慶才正宗，過橋米線則非昆明莫屬。這是南北特產(chǎn)的本意。正如最好的水果總是以產(chǎn)地和某個季節(jié)為佳一樣，品味香梨當(dāng)然是想起庫爾勒的好，品味腌菜我就自然會想起母親，想起江南小鎮(zhèn)，想起母愛如湘江河一般的源遠流長，想起母親一生的辛勤與苦難和那雙與實際年齡不符合類似松樹皮一般粗糙的手。在咀嚼腌菜的剎那間，我感到可口之際那濃厚的母愛、綿綿的恩澤就了無痕跡地融化在一飲一啄之中了，隨之而來的卻是無法磨滅的記憶，不斷閃爍。

責(zé)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