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搬家
一九六0年八月的一天下午,奶奶扛著鋤頭剛想出門參加集體生產,就見張區長扛著一只三八大蓋槍,嘴里咬根一拃長的辣煙袋,領著一個工作人員跨進我家門來。區長大塊個子,理著平頭,濃密的頭發梳得一根根齊刷刷地豎起來,就像馬尾扎成的大刷子。奶奶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心里有點發慌,睜大眼驚奇地看著區長。區長從嘴上拿下辣煙袋,便向奶奶傳達了上面的政策:四類分子必須下放到邊遠山區進行勞動改造。經區里研究,你家被安排在柏木箐。區長咂了一口辣煙繼續說:限三日內搬走!
奶奶是地主。爺爺是個精明的生意人,經常趕著馬幫馱著洋紗、布匹和草紙下船頭到安南賣,然后又買些安南的物品馱回來。爺爺做生意賺了些錢,置了些田產,還請了幾個長工。爺爺死后,奶奶便被劃成地主,當起了四類分子。 奶奶知道:柏木箐在興街西面十公里,雖然路程不遠,但那里森林茂密,長年霧氣籠罩,是個典型的高寒山區。奶奶還知道:柏木箐居住著十余戶苗族,是個典型的苗寨。奶奶不知道搬到那里怎么與苗族相處?如何交流?怎樣生活?
“好好準備,搬家吧。”區長語氣緩和下來,“柏木箐那邊,我們已經通知了熊隊長,他會給你們安排房子,你們到那里找他就行。”說完,扛著大蓋槍、咬著辣煙袋轉身出門。
“區長”,奶奶叫住張區長,撲通一聲跪倒地上,請求說:“我們孤兒寡婦的,能不能給我們調個好點的地方?。”
“不行!”區長斬釘截鐵,沒有商量的余地“這是區里的決定。”邊說邊跨出門外,揚長而去。
奶奶癱坐在地上哭了。她實在不明白,她在這里天天參加集體勞動,這還不算改造么?難道一定要把她們攆到邊遠高寒山區才算改造?奶奶實在不想搬到柏木箐。
到了區里規定搬家的時限。區里又派本家大奶來催奶奶搬。本家大奶參加過邊縱部隊,是邊縱部隊里的衛生員,回來就在區里工作,后來當了副區長,奶奶想托她幫忙,調個好點的地方;她不肯。奶奶沒有辦法,只得和母親收拾東西。我家的財產早幾年就被沒收分給了貧下中農。家里已經沒有像樣的家具,樓上有一口棺材,一個貯糧的大凳籮,樓下有母親和奶奶睡的兩張床,有一張破圓桌,幾把破板凳。這些東西都搬不走,也沒必要搬。奶奶和母親就撿一些急用的東西收拾:鋪籠帳蓋、衣褲細軟、鍋碗盤瓢、糧油醬醋、鐮鋤斧錘,收攏已就四大籮筐。
然而,奶奶和母親看著四大籮筐要搬的東西犯愁了,家里沒有一個男人,哥和我都還小,父親又在外地工作,這些東西怎么搬走?奶奶去找李滿老祖、楊二老爹、福滿三耶這些過去和我家有點交情的人幫忙,可時過境遷,現在的地主沒人敢沾邊了,左一個右一個都找理由推辭,不肯幫忙。奶奶只得垂頭喪氣回到家里。
“要不,我回娘家找我爹幫忙。”母親提議說。
奶奶心里明白,母親娘家離這里五十多公里,老早起來走路也要兩頭黑才能到達,何況現在天色已晚,哪里放心母親出門!“先想想辦法吧,明天再說。”奶奶說。
夜幕降臨,奶奶點上煤油燈。昏黃的燈光下,奶奶和母親仍無計可施,氣做一團。就在這時,奶奶好像聽到后門有輕輕的敲門聲,豎耳細聽,的確有人敲門。這個時候誰還敢來找她們?奶奶抬起煤油燈開了后門。一個黑影側身擠進門來,他帶進來的風使奶奶手里的燈閃了幾閃,差點熄滅。奶奶急忙側掌擋住來風。遮住燈火,才使燈火重亮起來。就著燈光,奶奶看清了來人是顯福。
顯福四十多歲,是奶奶以前雇過的長工,一個老實地道的莊稼漢。奶奶雇他們時,對他們很好,并沒把他們當長工看。那次,顯福婆娘生病了,奶奶給了他三十塊大洋,他就用這三十塊大洋醫好了婆娘的病。因為顯福家比較困難,奶奶沒有扣他的工錢,還時時幫助他家,我家的財產被沒收分給貧下中農的時候,顯福分到了我家的兩匹騾子。如今這兩匹騾子雖然入了社,便仍由顯福家養著。以奶奶現在的身份,大家都不敢交往了,他來干什么?奶奶正在疑惑,就聽顯福說:“大嫂,聽說攆你們搬家了,我想你們孤兒寡母的,肯定有難處,早我就想來看了,白天不敢來,這才來了。”
真是天無絕人之路。奶奶和母親見顯福肯幫忙,心下既歡喜又感激。“說實話,我們正為搬家發愁,你就來了。”奶奶說。
母親急忙從鼎鍋里抓了兩個扯著糖絲的煮紅薯遞過去。那時紅薯可是好東西!
顯福也不客氣,接過紅薯掰成兩截就往嘴里塞。他回去扛來了兩個馬馱架子,把要搬的那四籮筐東西綁在馬馱架子上。“走早一點,天不亮就上路,別被人看見了。”顯福說。
二、修房
柏木箐坐落在群山環抱中,十幾間茅屋東一家西一家分布在座山坡上,四周古樹參天,森林密布,山風吹來,林聲怒號。在興街壩中,晴空萬里,可這里卻霧鎖樹梢,陰霾沉沉,空氣潮濕而帶寒意。顯福把我們送到這里,卸下馱子,趕著騾子回去了。熊隊長把我家安排在村東的一間破茅草房里。
奶奶拉著哥,母親背著我推門進了那間破茅屋,一股霉臭味撲鼻而來,使奶奶和母親倒抽了兩口冷氣。奶奶掃了房中一眼,紅土夯就的墻壁開滿了豎裂,從那些裂縫中,奶奶可以看見外面的樹木和草叢。房頂上通了幾個大洞,借著從大洞射下來的天光,奶奶清楚地看見屋中墻腳四周的泥地上長滿了青苔,幾個老鼠受到來人的驚嚇四處逃竄,迅速沒入墻角的土洞中。墻壁沒有封頂,幾根木柱伸出墻頭高高支撐著屋頂。奶奶聽隊長說,這是一問孤寡苗族老人住過的房子,老人死后,房子就一直閑著。奶奶和母親置身于這荒山野嶺的破草屋里,陣陣凄涼直襲心頭,婆媳倆相擁痛哭。
“媳婦”,奶奶站起來,挺直腰板對母親說:“為了兩個小娃,無論如何,我們要鼓足勇氣活下去。現在,你在家收拾一下房子,我去割些茅草來,先把房頂補一下。”奶奶在搬來的籮筐里翻出鐮刀到房后割茅草去了。
母親翻起斧頭,在房前的棕樹上割下幾片棕葉,臨時扎了把掃帚,在房里外掃起來。
一個苗族男人穿著粗麻短褂,腰間別著把兩尺長的鐮刀,抱著手悠閑自得地在房前屋后轉了一圈,然后慢慢踱進屋來,東張西望一陣后,便緊緊盯住母親看。
母親回過頭來,突然看見身后站著個兇神惡煞的男人盯住自己,心里一陣恐慌,丟掉棕葉掃帚,一把摟住哥便縮進墻角,驚恐地看著這個男人究竟要干什么?苗族男人的兇悍野蠻母親是聽說過的。
“高支奪支兇。”苗族男人說了串苗語,見母親沒有反應,又擺擺手,示意母親不要害怕。然后轉身退出房來,沿著墻腳向房后走去。
母親見苗族男人沒有歹意,這才放下心來,拉起哥追到門外,見他走遠了,才又踅回房中干活。
奶奶回來了,挑來一挑茅草,她把茅草解開,整齊地排在房前的場地上晾著,抄起柴棍和藤子又向屋后去了。
苗族男人又來了,他扛來了一架竹梯子。母親不知道這男人扛來梯子干什么?她已經沒有先前那樣怕他了。苗族男人把梯子架在屋山頭,腰桿上抽出鐮刀在房邊砍來些金竹條,把奶奶挑來的茅草夾成一片片。母親這才明白苗族男人是來幫她們修房子的。
奶奶又挑來一挑茅草,看見苗族男人在幫她們,她想這一定是隊長派來的,隊長真好,她很感激熊隊長。奶奶問他,他聽不懂,搖了搖頭只顧忙手中的活路。奶奶后來知道,苗族男人叫陶錦亮,他不是隊長派來的,他聽說搬來一家漢人地主,想看看地主什么樣?見奶奶和母親相擁而哭,覺得可憐,便起了惻隱之心。
陶錦亮夾好茅草,又砍來根長竹竿,竿尖留了個叉,示意奶奶用竹竿挑著茅草片遞給他,然后翻身上了梯子,爬上房頂。
奶奶就用竹竿叉起茅草,一片片遞上房頂。
房子修好,我們一家便在這里定居下來。
我們在柏木箐住了近兩年,并和當地苗族同胞建起深厚的感情。奶奶和母親通過與陶錦亮等苗族同胞相處,覺得苗族并沒想象中的那么可怕,相反,他們民風純樸,樂于助人,是一個很好的民族。
這天,熊隊長告訴奶奶一個消息:上面又來政策了,凡以前流放的四類分子,可以搬回原籍,不愿搬的,也可留下。奶奶和母親一商量,覺得還是搬回去好。
搬家這天,舉寨的苗族群眾依依不舍地把我們一家送到柏木箐埡口。陶錦亮扛著支筒炮槍,提著籠畫眉鳥,趕著馱著我家全部家當的四匹馬送著我們回來。在下大山陡坡時,陶錦亮腳下一滑,仰天八叉倒在山坡上,滾了幾轉才停下來,筒炮槍丟朝一邊。奶奶和母親嚇得出一身冷汗,想去拉他。陶錦亮翻爬起來,仍高高舉著畫眉鳥籠,籠里畫眉受到驚嚇上下左右亂躥。“支莫里支,支莫里支。”陶錦亮說。
三、憶苦思甜
搬回原籍,母親便把我們送進學校讀書。上二年級的時候,哥想當紅衛兵,因家庭出身不好,沒能當上。我想當紅小兵,也沒當上。學校里鬧紅衛兵,我們就三天兩頭停課。然而,我們還是天天背著書包進學校,遇到老師在就上課,老師不在就自由活動。
端午節這天,正逢趕街天。我們進了教室,老師便宣布說:早上放假,下午來參加“批斗大會”。哥便領我到田壩里的小山上玩,我們在小山上摘酸漿果吃,直到下午才進學校。我們扛著長凳在老師的指揮下一班班依次來到操場上,操場上已經搭起個會議臺。上方飄著條大紅橫布標,布標上醒目地寫著:批斗李德昌暨憶苦思甜大會。李德昌是我們學校的校長,不知他犯什么錯?我們無精打采地頂著烈日坐在臺下等著會議開始。只見操場邊一陣騷亂,一伙“紅袖套”押著一長串戴高帽子掛黑牌的“罪犯”進場,頭一個便是李校長,第二個是張區長,張區長后面跟的多數是學校的老師,老師后是四類分子。他們被押進會臺前的空場上,面對我們低頭站了一長排。我看見奶奶也戴著高帽掛著黑牌低著頭站在前面。奶奶旁邊是陶錦亮,陶錦亮胸前沒有掛黑牌,而是掛了大腿粗五尺長的芭蕉稈。看見奶奶,我的心一陣緊縮,又一陣緊縮。然而,我納悶了:奶奶是四類分子,被拉來批斗是理所當然的,可陶錦亮是個地道的貧下中農,而且遠在柏木箐,何以被拉來批斗?
原來,奶奶有三斤肉票要過期了,便趁著今天過節起個大早,背上籃子到豬倉庫排隊買肉。買肉的人很多,前面已經排了一長隊,奶奶跟在長隊后面,沒多久,她的后面又跟了一長串。等了好久,賣肉的才慢吞吞來上班。買肉的隊伍慢慢向前滑行,等了半早終于輪到奶奶。賣肉的是個爛眼老頭。奶奶把三斤肉票一塊半錢遞進去,爛眼一刀下去,把肉往稱上一丟高喊道:“三斤!”奶奶接過肉剛轉身,爛眼在背后高喊道:“肉賣完了!”接著“嘭”一聲關掉窗口。好險!奶奶暗自慶幸。
買好肉,奶奶還想打點煤油。便來到街上,街上還是凸凹不平的土石路面,街旁兩邊人家的墻壁上到處貼滿了大字報。幾個“紅袖套”押著個戴眼鏡的中年男人走過來,中年男人頭戴高帽子,胸前掛著塊又厚又沉的大黑牌子,牌上寫著:“反軍亂軍急先鋒楊永康”,手里提著一面銅鑼。中年男人邊走邊敲邊喊:“當當當!”反軍亂軍楊永康!”奶奶低著頭急忙閃身進了高石坎的供銷社里。
在供銷社里,奶奶又憑票買了兩斤煤油一斤酒。剛跨出大門,迎面碰上了陶錦亮。幾年不見,奶奶還真想他們!陶錦亮有恩于我家,奶奶便熱情地邀他到家吃頓飯。他拗不過奶奶的熱情便去了。奶奶炒了半碗肉,炸了幾顆花生米,又炒了兩樣小菜,倒了半碗酒給他。自己盛了碗飯陪著他吃。奶奶在柏木箐的近兩年,已經學會了一些苗語,他們邊吃邊互問一些別后的情況。
一伙“紅袖套”突然沖進門來,掀翻桌子,不容紛說便給奶奶和陶錦亮扣上了高帽子,又給奶奶掛上了早已準備好的黑牌子。陶錦亮的黑牌沒準備。一個“紅袖套”便把我昨天找來準備剁碎喂豬的那截芭蕉稈拴上索子掛在他脖子上。陶錦亮不知發生什么事,拼命掙扎,“紅袖套”的一頓拳打腳踢,直打得他鼻青臉腫。
奶奶說:“你們別抓他,他是貧下中農!”
“紅袖套”為首的是個刀條臉,刀條臉上下打量著陶錦亮說:“貧下中農?貧下中農和地主階級在一起,他就是叛徒、內奸、走狗、賣國賊!我們就抓叛徒,帶走!”
我抬眼又看一眼奶奶。奶奶在強烈的陽光下低著頭老老實實地站在那里,只是頭上的高帽子在微微抖動。她胸前的黑牌上寫著:地主分子黃某某。我不忍心再看奶奶,便把眼光滑向陶錦亮。陶錦亮可不太老實,他總是抬起頭來東張西望,既尖又高的白帽在他頭頂東戳西指。一個侏儒走過來,跳起揚手就是一巴掌。陶錦亮只覺后頸上一陣火辣辣的生疼。“只準老老實實,不許亂說亂動。”侏儒說。
會場準備就緒,幾個穿著襤褸的老貧農依次被請上臺來。在臺兩邊坐下。在臺左邊的第二個凳子上,我看見了顯福,顯福正在抽紙煙。
刀條臉走到臺中央宣布會議開始,接著舉臂高喊一陣口號,然后大叫:把反軍亂軍急先鋒李德昌押上臺!
幾個“紅袖套”便連推帶搡地把李校長弄上臺。一個胖子數落了李校長的“罪狀”,數落完便高喊“打倒李德昌”的口號。第二個是張區長,接著第三個、第四個
奶奶站在臺前,我心煩意亂,又被烈日曬得頭昏腦漲,至于臺上數落什么,一句沒聽進去。只是臺上舉手,我跟著舉手,臺上喊口號,我跟著喊口號,然而,那口號在嗓子眼打了幾個滾,始終沒喊出來。
臺子上批斗完“反軍亂軍急先鋒”,會議便轉到老貧農“憶苦思甜。”其他老貧農訴苦我沒心思聽,輪到顯福訴我家的苦,我卻來了興趣。
顯福穿著一件補丁摞補丁說不清楚是什么顏色的布紐扣衣裳,一寸長的花白頭發四處揸開,黑亮的額頭閃著汗光。顯福大字不識一個,他來到臺中央那張課桌后面坐下,掃一眼臺下,幾百雙眼睛都在盯著他,干咳了兩聲,然后撿了前面老貧農說過的話開頭:“各位紅衛兵小將、各位同學、各位群眾。在那萬惡的舊社會里,我們窮苦人民過著豬狗不如的生活。”他抬起右手捏一把鼻尖上吊著的不知是鼻涕還是汗珠,甩到地上,想了想,又清清嗓子,繼續說:“地主天天吃肉,地主家的狗天天得啃骨頭;地主家的豬天天得喝油湯。可我們起早貪黑,臉朝黃土背朝天的幫地主干活,地主卻每個星期只給我們吃一頓肉,喝一斤酒。你們看看現在,”顯福彎過左手提著右手臂上的衣袖說:“我還穿著舊社會留下的破爛衣裳,吃肉喝酒憑票供應,每人每月只一斤,買回來一頓都不夠‘甩’!地主過去每頓給我們吃包谷面拌著花花的米飯,可現在我們天天吃芭蕉芋圪塔、蕎圪塔和白沙藥(紅薯),有時這些還都吃不上……”
刀條臉聽顯福越講越不像話,走過來悄悄制止說:“瞧你都講到哪里去了?”
顯福瞟了刀條臉一眼,橫起袖子抹一把額頭上的汗,順勢捏一把鼻涕甩到地上,又掃了臺下一眼,盡管學生們被烈日烘烤著,卻都黑壓壓端坐在臺下聚精會神地準備聽他講地主怎樣壓迫剝削他的精彩故事,一雙雙眼睛從四面八方射出的光線都匯集到他那里來,更來了興趣,也不管刀條臉說什么,便提高嗓音繼續說著:“自從毛主席鬧共產黨,才打倒了地主階級,窮苦的人民才翻了身,當家做了主人。”說完,舉起右臂高呼:“打倒地主!打倒惡霸!打倒黃——!”他想喊奶奶的名字,但奶奶的名字在他喉頭噎了一下,終于變了詞,“黃世仁!”
……這場批斗會終于在頗有詼諧與諷刺意味中收場。至今仍給我留下深刻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