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生的那頭。
在歲月的那頭。
在鄉野。
雙芽子最先把兩葉紫紅的莖從土里慢慢伸出來的時候,春天就來了。
牛鈴響了,耒歌響了,田野有了生機。耒歌是農民耕地時自編自唱的歌。有的有詞沒調,怎么唱都行;有的有調沒詞,就是放開喉嚨吼。春晨的早起者是耕夫。牛在前,人扶犁跟著,狗躥前躥后地跑著,像是農村玩旱船邊上的小丑。雞在四野打鳴的時候,斑鳩、楝雀就跟上來了,它們會跟在耕夫的后面,找壟間的荸薺吃,鳥兒們的眼睛尖著呢,能在犁鏵翻過泥土的縫里把荸薺啄出。孩子們只有在天亮的時候才會背個糞箕出來,那會兒家家都備有糞箕,冬天里滿野拾牛糞狗糞什么的,留著開春的時候下地。孩子們到田頭放下糞箕,跟在犁鏵的后面。孩子們的眼睛是比不上鳥兒的,犁鏵把荸薺劃破了之后,在泥土里留下一個白點的時候才會看見,把那半邊摳下來放進嘴里,再去扒拉蓋著的泥壟,因為泥壟下還有另外半邊荸薺。在這當兒,鳥兒們會呼啦一下飛到孩子們的前頭,孩子們就“噢——”地大聲攆鳥兒,這時好事的狗也會跟著起哄,向鳥兒們撲去,鳥兒并不怕它,仍在狗面前跳來跳去的??春⒆觽冊诨ハ嘧分鹬?,耕夫也樂了,他會在空中“叭叭叭”打幾個響鞭,之后,便“牯子——哎——”的一個長調,把耒歌唱得山響……
太陽一竿高,村頭就“小三子”、“來弟”地喊開了,這是家長在呼喚小孩子回家吃了早飯上學。其實早飯也就是玉米糊之類的稀飯,“一吹嘩嘩響,一嗅兩條溝”,還熬不到放學孩子們就餓了。春天里從地里冒出來的小吃恐怕只有茅眼了,茅眼就是還沒抽出來的茅草花蕊。放學回家的時候沒有幾個孩子是走在路上的,都是尋著田埂小徑草多的地方走,盯著路邊的茅草,要是看到一株茅草肚子大了,孩子們就知道它有花了,拔起來,剝去外面的兩層青葉,一根鮮嫩微甜的茅眼就到孩子們的嘴里了。要是茅眼已抽花就吃不得了,來弟也就是在那一年吃茅眼吃死的,大家都罵她笨死了,茅眼抽花了還吃。醫生說來弟是吃茅花吃多了,不消化,讓茅花脹死的。
來弟一定是餓壞了。
新花藕是夏天打頭條的小吃
知了叫,天漸漸熱了。荷葉泛出一絲墨綠,荷花在水面打第一朵尖的時候,就可以下塘采新花藕了。 采新花藕要順花采泥,葉下是沒有藕的。河塘里的水都滿了頂,潛水下去只能扒出一小塊泥,采出一條藕有時要潛水十多次。采出的一條藕大多還沒長三節,那藕潔白鮮嫩,一口下去,絲還沒出來,脆著呢。孩子們當然只能躲在河塘里的荷葉下吃,吃著吃著就會聽到“叭嘰叭嘰”的響聲,循聲望去,發現河塘里還有一個腦袋或是好幾個腦袋。生產隊上不許采藕,不過中午大人們是顧不得孩子們的了。回家以后,母親們發現孩子們滿嘴紫色的藕汁和腿上讓藕梗劃出的小血痕,就會罵:哪天叫水鬼拖了去。
夏天除了藕,還有雞頭。雞頭是睡蓮科,其水下球狀的果實像是蜷縮著的小刺猬。吃那家伙真是不易,采回一個雞頭,孩子們的小手就會刺出好多黑黑的點。雞頭米有點像石榴籽,不過籽殼磕牙,孩子們有辦法:折一根一尺來長的細竹絲,把細小的一頭插在雞頭的小嘴里,插牢之后拿起另一端朝桌上一摜,那堅硬的殼就飛了,雞頭米卻還叮在細竹絲的一端。吃雞頭刺激,有挑戰性,從采到吃付出的也最多,吃得也最開心的了。有時候,孩子們會故意把動作做得很夸張,拿著細竹絲轉幾個圈兒,再騰空而起,嘿的一聲下去,惹得其他的小伙伴們眼羨不已。水里的野菱什么的我們是不采的,順手就來的東西,那是女孩子摘的。上學時要是發現誰的書包里藏有細竹絲,大家就知道他身上一定有雞頭米。
不久前到岳母家去,岳母說今天有一道好菜——蓮子芡實鵪鶉湯,蓮子、鵪鶉我知道,什么是芡實?我夾過一粒放嘴里一嘗,不就是雞頭米嗎?岳母看我有輕視之意,接著說:芡實可是個好東西,它含有鈣、鐵、維生素、脂肪、碳水化合物、纖維素等多種營養,其藥效好著呢?;丶液笪以诰W上一搜索,搜狐網站上就有8505個與“芡實”相關的條目。芡實俗名雞頭米,全身是寶,果有補脾、止瀉、益腎固精之功效,葉能去煩渴,根可治無名腫毒。所有這些,童年在吃雞頭米時是想不到的。
燒秋嘍。夏吃水,秋吃火。
黃豆地里的葉落得最多,孩子們用手劃拉一小堆,用大泥壟把四周圍起來,講究的時候也會用挖豬菜的小鍬在地上挖出個坑。每人身上都裝一盒火柴,每人手里都拿一樣東西,以豆莢居多,整枝上都是結滿豆莢的黃豆?;鹬?,整枝伸到火上,待聽到叭叭響的時候,豆就熟了。那樣燒出來的豆又脆又嫩,特香也有燒玉米的,那多是秋玉米,米粒不多。膽大的也燒蟲吃,孩子們常吃的蟲有螞蚱、“水牛”,知了,把翅膀去了,在蟲子的肚子上插根竹枝,放火上燒。待蟲子身體顏色泛黃變小的時候,就整個地把蟲子送進嘴里,表情故意夸張變形,吃過之后還齜牙咧嘴給大伙看:怎么樣?吃了吧。吃過后有的咂巴著小嘴發狠,哪天弄條蛇來燒了吃。其實那只是說大話給自己壯膽,沒見著一個孩子串條蛇在火上燒著吃的。逞能似乎是孩子們的天性,那囫圇吞棗的吃法是品不出蟲子的味道的。
回家的路上,孩子們會在路邊的樹上尋些野果。山棗小了點,味酸,一口下去齒唇生津;桑葚當然好,不過要上樹,煩;山里紅容易采,只是水分不多;要是有斗篷果就好了,個大汁多,甜。燒烤加野果是配套的,前者是魂,后者是神。如今到飯店吃飯,飯后總會上幾個果盤,客人說這樣好,我卻在心中暗笑:小兒科,這是我們小時候玩剩下的。
荷香小魚該是冬天小吃的精品。
冬日的太陽像一只懶貓。農閑了,村民們也大多抄著袖子偎在墻跟納鞋底,抽煙。
冰天雪地里孩子們也能找到活兒,與玩有關,與吃有關。溝漢里的水不多,結過冰之后清澈見底,魚蝦們看得清清楚楚。孩子們三五結隊地滿溝去找,魚兒在冰下一動也不動,孩子們就在冰上狠勁地跺腳。一個人是跺不開冰的,大家就一起用力?!昂?、嘿、嘿”,大家一起喊著號子,跺著跳著,有時會忘了是在破冰捉魚而像做游戲,最開心的時候也是孩子們忘乎所以的時候,“咔嚓”一聲,冰破了,就有人掉進了冰水里,球鞋和褲腳都濕了。當然,冰下的那幾條小魚兒是逃不過孩子們的手的。回家的路上,左手拎鞋,右手抓魚,此時才覺得真冷,不過想起荷香小魚的美味,那點冷算什么。
太陽落下的時候,一家人都圍在了火盆邊。火盆是泥做的,比臉盆大,里面放有木炭稻糠什么的,不斷火。干荷葉家家備的都有,留著蒸饅頭做墊或是包茶食用。將小魚兒用荷葉包緊,塞進火盆灰里面燜.二十分鐘后取出荷包,展開,魚香撲鼻而來,頓覺口津縈舌。狗在后面搖尾伸頭,貓在桌旁躥上躥下。不舉箸,不動手,把嘴伸向荷葉,輕啖慢品,恰然自得。說實話,如今什么鰻魚海參吃了不少,可都比不上荷香小魚的味道。
雪把地封了,孩子們也就出不去了,當然也就無魚可吃。待在家里也會在火盆上把小吃的文章做足。大人們閑聊說話,孩子們從甕里抓出一把玉米在火盆里炸“花子”。玉米粒埋到火盆里,不一會兒工夫就“叭”地一聲響,灰里炸出一個小坑,一個“花子”就會從火盆里跳出,不待大人數落,孩子們已把“花子”放進嘴里,齜牙咧嘴揚一張笑臉了。到了年關,孩子們也會把大人從集上買回的粉條放在火盆上燒了吃.燒粉條要明火,隨著“嗞嗞嗞”的細響,麻線樣的粉條瞬間就變粗變脆了。一日日的下來,到了除夕或是元宵節時,大人發現買回的粉條少了許多,母親又會狠狠地揚起巴掌,作要打人狀。可無論多么淘氣,母親的巴掌一直不曾落下。
此去經年。
周末得閑,帶女兒到離家不遠的山上去轉轉。秋天了,山棗什么的也該熟了。想讓女兒嘗嘗那些田野賜予人類的天然小吃,讓女兒分享一份永藏在我心的山間野趣,也為喚醒自己永志不泯的故土情懷。好不容易找到一叢已熟的山里紅,吃下一顆,笑,給女兒一顆,等待女兒開心的一刻。女兒疑惑了一會兒,放在嘴里,哇哇大叫:“爸,這哪能吃,又苦又澀的。我們回去吧,你答應帶我去吃肯德基的。”
肯德基或許比山里紅好吃。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