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故事（兩題）

光榮驢

牛蹄村里住著一個名叫盧根的老漢。盧根老漢有一兒一女，兩個孩子都在城里工作。家里只剩下他和老伴，還有一頭老毛驢。

那頭老毛驢，可是村子里惟一的“活古董”。別看它走起路來有氣無力的，叫喚起來嗓門卻洪亮。每到吃飽喝足之后，老毛驢便會“嘔嘎!——嘔嘎!——”地歡叫上一通。村里那些喜歡歇晌的人便遭了殃，十有八九會被老毛驢吵醒。

這些日子，連下了幾場大雨。村頭敬老院的五間老屋一下子塌了三問，幸虧當時那三間老屋漏雨厲害，幾位孤寡老人都擠在另外兩間里，才沒有釀成慘劇。

村長便找到盧根老漢，他是村里有名的泥瓦匠。盧根老漢吧噠著煙袋，說：“俺光有手藝，沒有材料，修個屁!”村長硬著頭皮給鄉領導打了一個報告，希望領導撥下一點錢來，以解燃眉之急。

三天后的一個上午，盧根老漢正牽著老毛驢在村前溜達。忽然發現前面有一輛銀白色的轎車，陷在路中央一個積滿雨水的泥坑里爬不上來。司機一踩油門，那些飛濺的泥漿，便像雨點一樣落下來，將漂亮的汽車變成了一個大麻臉。盧根老漢感到有些好奇，便牽著老毛驢走了過去。

司機發現盧根老漢走過來，像見了救星似的。他趕緊下車，又是陪笑臉，又是給盧根老漢敬煙。這時候，盧根老漢才知道，車里坐著的是鄉政府的王主任，是特意來視察敬老院災情的。剛才，他們用手機撥了幾遍電話，村長辦公室也沒有人接。原來，村長等人都忙著張羅酒席去了。

盧根老漢二話沒說，他將手里的韁繩一頭拴在驢背上，一頭系在車頭上。然后他挽了挽褲腿就下到泥坑里，一邊吆喝老毛驢使勁，一邊用力推車。司機猛踩幾下油門，車子終于爬出了泥坑。落下的泥漿將盧根老漢變成了一個泥人，老毛驢的背上也被勒出一道血痕。

坐在車里的王主任，見盧根老漢氣喘吁吁的，渾身沾滿泥漿，老毛驢的背上滲出了血水。也有些過意不去，便從車窗伸出手來，朝盧根老漢揮手致謝。

過午，酒足飯飽的王主任，打著酒嗝對村長說：“你得替我好好感謝……那牽驢的老漢……和他的驢子……”

送走了領導之后，村長迫不及待地打開了播音器，吆喝道：“今天，盧根和他的老毛驢做了一件大好事，把領導的車從泥坑里拖了出來，受到了領導的點名表揚。領導心情舒暢地視察了咱村敬老院的災情。并答應盡快想辦法解決。老毛驢是咱全牛蹄子村的光榮!因此，經過村委會商議決定，減免盧根家十個義務工!”

在吃晚飯的時候，人們大都在議論那頭光榮的老毛驢。的確這么多年來村里有誰受到過領導的點名表揚呢?

然而，二十多天過去了，翻修敬老院的撥款仍沒有一點眉目。村長急得抓耳撓腮，只好又硬著頭皮給王主任打了兩個請示電話。可是王主任總是哼哼哈哈的。看來這事兒十有八九要泡湯。

這天一大早，盧根老漢便牽著老毛驢去北關趕集，另一只手里還拿著兩根竹竿。路上遇見一些熟人，問他：干啥牽著驢去趕集。他笑著說：“馴驢去!”

盧根老漢牽著毛驢在集頭上轉悠了—會兒，眼看上班的時間到了。他牽著老毛驢來到鄉政府辦公樓門前的廣場上，將老毛驢拴在一根電線桿上。然后，他掏出來一塊寫滿大字的紅綢子，綁在那兩根竹竿上。一條醒目的橫幅，頓時生成了，上面寫著：“‘光榮驢’犯錯，懇請王主任批評!!”

這道奇特的風景，一時惹來不少好奇的閑人圍觀。盧根老漢仔細瞅著從眼皮底下經過的每一輛轎車。過了一陣兒，那輛熟悉的銀白色轎車終于駛了過來，并徐徐地駛入停車場。盧根老漢趕緊追了過去，從車里下來的果然是王主任。

盧根老漢滿臉陪笑地問：“王主任，您還記得俺不?牛蹄子村的——”

王主任詫異地看了他幾眼，終究還是想了起來。盧根老漢指著身后那頭老毛驢，不失時機地說：“王主任，自從您上次點名表揚了俺那頭犟驢之后，它驕傲得不行了。俺求您幫個忙，嚴厲批評它一頓，讓它改回原來的脾氣。”

這時候，王主任看到了那一條橫幅，臉色倏然沉了下來，斥責了一聲：“瞎胡鬧!”爾后，頭也不回地朝辦公樓走去。盧根老漢委屈地跟在他身后，不斷地哀求：“這個忙您要是不幫。俺就天天守在這兒……”

結果，盧根老漢還是被晾在一邊，看熱鬧的人也越來越多。老毛驢見有這么多陌生的面孔，像故意要顯擺一下自己的嗓門嘔嘎!——嘔嘎!——地歡叫起來。

老毛驢那洪亮的嗓音在廣場上不時地回蕩著，對面辦公樓里的人紛紛拉開窗戶，探出頭來張望。王主任終于沉不住氣了，氣哄哄地走了出來。他撥開圍觀的人群，惱怒地問：“你這是擾亂公共秩序!你懂嗎?!”

盧根老漢摸了摸驢背上的傷痕，佯裝糊涂地說：“自從這畜生得了‘光榮驢’這個稱號之后，脾氣就完全變樣了。它不光不肯拉車，而且每天都要吃上好的草料，喝礦泉水。懇請王主任嚴厲批評他一頓，讓這個畜生端正思想。”

聽了，圍觀的人群一陣哄笑。王主任也哭笑不得，他指著老毛驢，一臉無奈地說：“可是一頭毛驢，我批評它，它能聽懂嗎?”

再看那頭老毛驢，好像是聽懂了王主任的話。它朝王主任不停地搖頭晃腦，還把肥碩的屁股扭了幾扭，又惹得人群一陣哄笑。

盧根老漢鐵了心說：“如果王主任解決不了，俺就找鄉長批；如果鄉長解決不了，俺就找縣長批——反正，俺不能白養一頭貪吃好喝。啥正經活兒不干的閑驢!”

這時候，王主任已經聽出了盧根老漢話中的弦外之意，臉上變得紅一陣白一陣。王主任畢竟是個見多識廣的人，他趕緊順著臺階下，對盧根老漢保證說：“再給我兩天時間，我保證把它的驢脾氣治好。到時治不好，你再另請高明。”

盧根老漢也不糾纏，笑呵呵地將橫幅收起來，牽著老毛驢回家了。兩天之后，村長眉開眼笑地找到盧根老漢。讓他準備動手翻修敬老院。鄉政府已經撥下款來，五間老屋同時翻修。

在牛蹄子村敬老院落成典禮上，王主任親臨現場致詞。在他致詞到一半的時候，人群一陣騷動，原來是盧根老漢牽著老毛驢走過來。老毛驢的腦瓜頂上，還佩戴著一朵鮮紅的大綢子花。不知是誰先開口喊了句：“熱烈歡迎‘光榮驢’!”繼而，大伙兒都喊了起來。

那頭老毛驢興奮地歡叫起來。笑聲和驢的嘶鳴聲，頓時將王主任剩下的致詞給湮沒了……

石魚

這些日子，旺林村的男女老少都在忙活一件事情，那就是尋找丁老四雕刻的石魚。自從村主任牛興旺從鄉里帶回這個消息之后，旺林村就像炸了營。一條石魚竟然值兩千塊錢，誰聽了能不眼紅?不過，牛興旺也有一個要求，他求購的石魚必須是“左擺魚”(魚頭朝左擺動)，而且品相要完好。

丁老四是村里的一個老光棍，死了二十多年。如果沒有這件事情，人們早就把他的名字給忘了。他年輕的時候干過石匠，后來被“飛石”砸斷一條腿，只能靠給人家刻碑雕門樓混口飯吃。

但是，丁老四卻有一手絕活兒，那就是用后山的青崗石雕刻石魚。他雕刻的石魚就像是從模子里塑出來似的，惟妙惟肖。只是他雕刻的石魚模樣有些奇怪，頭像鯰魚，身子像鯉魚，而鱗紋卻又像青魚，誰都叫不上名字來。

那時候，山里人窮，人們逢年過節為了圖個吉利，可又買不起魚。于是，人們便用兩瓢小米換丁老四一條石魚，回家盛到盤里，在招待客人時端上桌去，算為一道“擋眼菜”。而且這樣，就可以一物多次利用，再遇喜來喪往的事兒，就不用為買不起魚犯愁了。

可是現在，旺林村的男女老少將村里的角角落落都翻遍了，別說找到一條品相完好的“左擺魚”，就是以前那些走路都能被絆著腳的“右擺魚”，也只找到幾條破碎不成樣子的。

經過幾天的折騰，尋找石魚的人們一個個都泄了氣。丁老四活著的時候到底雕刻過幾條“左擺魚”。誰也不清楚。因為，他雕刻的大都是“右擺魚”，以前村里人迷信，認為向右擺頭的魚是游向東海的，意味著財運通達，所以丁老四生前雕刻的大都是一些“右擺魚”。

這時候，牛興旺才傻了眼，他后悔不該在劉鄉長面前夸海口。他只記得以前，在鄰居家的院子里經常見到那些模樣怪怪的石魚，原以為只要自己一出個高價，用不了—袋煙的工夫，便會有一大堆石魚等待他挑選。他根本沒有料到，那些石魚早已是碎的碎，扔的扔，尤其是“左擺魚”。丁老四原本留下的就不多，現在更成了“稀世品”。

劉鄉長更是心急，一天給牛興旺打兩三遍電話催問。原來，縣里的張書記酷愛收藏奇石。他偶然得到丁老四雕刻的一條右擺石魚，竟愛不釋手，便希望再尋得一條左擺的石魚，使其配成對。于是，張書記就將此事托付給劉鄉長來辦，而劉鄉長自然就想到了牛興旺。

此時，牛興旺知道已不能再心疼幾個錢了。他不顧老婆的竭力反對，一跺腳將價碼提到了四千，而且品相只要說得過去就行。尋找石魚的人們再一次瘋狂起來。

這天上午，牛興旺正倒在辦公室的沙發上，為尋找石魚的事兒犯愁。李會計急火火地跑進來，氣喘吁吁地說：“牛主任……趙三和趙四兄弟……打起來了……”

牛興旺白了他一眼說：“雞毛蒜皮點事兒，還用來找我?”

李會計趕緊擺了擺手，解釋道：“他倆是在為石魚打架……‘左擺魚’找到了。”

牛興旺騰地從沙發上彈起來，顧不上多說，拽著李會計朝外跑去。趙三和趙四已被鄰居們勸開了。趙四懷里緊緊抱著一條石魚，而趙三一邊擦著額頭上的血跡，—邊破口大罵趙四忘恩負義。

趙四見村主任一溜小跑地趕過來，趕緊迎上前去，并一再聲明這條石魚是他自個兒在母親遺留的老屋里發現的。

牛興旺欣喜若狂地接過去，果然是一條“左擺魚”，只是尾巴處缺了半截，令牛興旺感到很遺憾。

正在這個節骨眼上，牛五滿頭大汗地從后面追上來，嘴里大聲喊著：“主任!——俺找到石魚了!”

牛五是從他家豬圈里的圍墻里找到的石魚。那條“左擺魚”是在許多年前，被他爹當作亂石砌到墻里去的。石魚的頭部恰好凸在外面，成了豬們搔癢癢的工具。因而，大半個魚頭被豬皮蹭得溜光溜光的。不過魚體倒十分完整。

牛興旺經過一番比較，決定購買牛五找到的這條石魚。趙四狠狠剜了牛五一眼，萬分懊惱地說：“牛主任，咱可丑話說前面，你以后再想買俺這條石魚，就是出一萬塊，俺也不賣!”

石魚找到了，牛興旺心頭的那塊石頭總算落了地，只是被豬皮蹭去大半花紋的魚頭顯得很難看。就像一只爛面的蛤蟆。他吩咐李會計到城里去訂做一個漂亮的禮盒，然后就抱著那條石魚來到六指叔家，請他幫忙修復一下。六指叔不但比別人多了一個指頭，而且在石頭上雕花刻字更是比別人技高一籌。

六指叔先是給那條破了相的石魚修了面，而后又將破損的花紋重新雕琢了一番。經過他這么精心修復，那條石魚果然是起死回生，漂亮了很多。牛興旺非常滿意，臨走時放下了二百塊錢作為酬金。

劉鄉長得知消息，更是喜出望外，他親自到旺林村來接牛興旺一起給張書記去送石魚。

到了之后。張書記迫不及待地打開那個禮盒，臉上的笑容頓時僵住了，痛惜不已地說：“可惜呀，可惜一靈氣全無，這跟一塊廢石沒有區別了。”

聽了，牛興旺的臉紅一陣白一陣，后悔得差點連腸子吐出來了。突然，他想起來，村民趙四的手中還有一條尾巴殘缺的石魚。張書記聽了，即可轉痛為喜，連忙說道：“煩勞你們盡快尋來。只要保持原貌，殘缺一點無妨。”

牛興旺和劉鄉長趕緊驅車回到村里。趙四從村主任焦急的面孔上已經猜出他的來意，便得意地說：“主任，前天俺可說過了，少了一萬俺不賣。”

經過好一番討價，趙四才答應六千塊錢出手。然后，趙四就將那條石魚從一個上了鎖的柜子里抱出來，仍心有不甘地說：“現在這條石魚，絕對稱得上極品!光修復費花了俺三百多!”

再看趙四手中的石魚，比送給張書記的那一條還要漂亮，殘缺的尾巴已變得完美無缺，只是它的形體比先前小了許多。

此時，牛興旺眼冒金星，差一點癱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