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竹齋詩詞聯選》的作者李開鴻先生,是我的朋友,同時也是老師輩的作家和詩人,四十多年前,當他創作的花燈劇在故鄉的舞臺上演出而贏得熱烈掌聲的時候,我還是一個在臺下看戲的中學生。
那不是一個情節,那是一個過程,或者說是一種緣分——他在馬關縣文化館工作,管理著縣圖書館的圖書,我去借書,我們就認識了。是去年初吧,我從文山經過,同開鴻一起回憶往事,我告訴他,能夠在縣文化館借書、讀書,對我的人生道路有著很大的影響,因為我們的故鄉小鎮地處偏僻,在沒有電視,連廣播也很難聽到的年代,讀書是我們同外界聯系最重要的、甚至幾乎是惟一的方式。而他為我提供了很大的便利。我在他那里看到過許多雜志,從中得以了解到小鎮之外無比遼闊的世界的各種信息,了解到其他地方人們的生活方式、文化和情趣。我記得我借過的一種書是《蘇軾全集》,每次借一本,抱著它往返于從學校到家兩公里的小路上,白天在學校讀,晚上在家里讀。我因此而跟開鴻成了朋友,除了借書、讀書,有時還到他的宿舍里去聊天。那時候,他的窗戶上貼著一副他手書的對聯:“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這一副對聯,現在幾乎每一個文化人都能隨口而出,但在當時,我卻是第一次看到,覺得是一種很高的人生境界或日人生理想。事情往往是這樣,大到一種正確的理論,小到一句經典的格言,知道是一回事,能否真正理解是一回事,而是否認真去實踐,又是一回事。現在我的書案上,放著開鴻的《瘦竹齋詩詞聯選》,拜讀之后,我認為其中所反映出來他的經歷和思想,是實踐了這樣一種人生境界的。這種人生境界的要點在于,既能以博大的心胸感悟天下大事,也能以樂觀的態度對待人生,同時享受和品味自己生活的細節。
我們在這一部書里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個人:這個人出身于書香門庭。在童年和少年時代受過充分的中國傳統文化的教育,而從青年時代起就踏上了坎坷的人生道路。這個人在往后并不一帆風順的日子里,依然以積極的態度實踐著人生,向社會和同時代的人奉獻自己的才華。他是一個多才多藝的文化工作者,能寫劇本和曲藝作品,也能親自上臺演出;我記得有一回他演一個老頭,抽著一個煙鍋。在舞臺上蹣跚而行,像一個真正的老人那樣。我也見過他弄樂器,他的二胡拉得很好;他有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其中有一個叫王紹良,我也認識,是一個業余的小提琴手,他們經常在一起演奏,也不時在一起飲酒尋樂。這個人以天下為己任,隨時準備以自己瘦削的詩肩擔起天下之興亡,舉凡香港、澳門回歸。反腐倡廉,“神五”上天,“申奧”成功,乃至免征農業稅,都會在他的心中激起層層詩浪。在等待澳門回歸的日子里,他肯定天天在自己家中翻看日歷,因為他在一首名為《澳門回歸倒計時》的詩里說:“還期倒計夢魂牽,積秒成分勝度年。’這樣的詩句,使我們仿佛看到一個憂國憂民、性子又有點急躁的詩翁,不顧自己的滿頭華發,而希望時間走快一點。
這個人,他的詩里不僅飄蕩著一個時代的風云,而且也記錄著時代的發展、文化、時尚和社會風習。他有一首詩寫大理洋人街,說:‘古色古香街道長,熙熙攘攘貨琳瑯。忽聞陣陣‘OK’叫,原是洋人購物忙。”這首詩,除了有社會認識的價值之外,我認為還因為它引英文入漢文舊體詩,而具有可研究性。這種引入看似詼諧隨意,實則別具匠心,我們不妨留意一下:OK是兩個單音節的字母,而且都是平聲,鑲在這里就使這句詩的音調成了平平仄仄平平仄,是十分契合格律的。開鴻是個有趣的人,平時愛講笑話、鬼故事和幽默故事,不論在哪里,他都會是一個受大家歡迎的人。他幽默的模樣,有時也會出現在他的詩里,就像這首詩所體現的一樣。一方面用字淺顯,貼近生活,另一方面又字斟句酌,精雕細刻,從而反映出生動的趣味。這是我從這部作品里看出來的風格,這恰好是我喜歡和追求的。在離馬關小鎮不遠的一處山間,有一個水庫,在我兒時的印象里簡直是一個煙波浩渺的湖泊,而現在看來不過是一處平常的風景。但是開鴻到了那里卻詩興大發,他寫到:“千流萬壑匯成塘,高峽奇湖碧水泱。風起龍鱗翻浪白,波平兔鏡映天蒼。鷹翔馬躍山搖影。蓮動舟飛客舞裳。伊似村姑舒玉臂,溫情脈脈抱漁郎。”他甚至像蘇東坡寫杭州西湖那樣,把西湖比作美女西施,而他把故鄉的這個水泊比作一個清純的村妹,要為她“醉出詩歌幾萬行。”我以為這些詩的用字是非常傳神的,我現在吟詠著這些生動的句子,也禁不住動了鄉思。我不僅神游開鴻筆下故鄉的山水;同時也像張翰留戀’莼羹鱸膾’般地向往著故鄉的美食,這些美食在他的詩里同樣有著精彩的描繪,令人饞涎欲滴。他有一首《豆漿稀飯》是這樣寫的:“豆漿稀飯里,泡上鹽糍耙,小吃名聲大,環球第一家。”也許正統的詩家會認為,這首詩應用了太多的口語;但也許新派的詩家又會認為,正因為如此,使這首詩具有了現代色彩。撇開這些眾說紛紜的學術問題,我倒想說,這首詩既有詩味又有美味,亦詩之一品也。豆漿稀飯,即以豆漿熬煮的稀飯,馬關有之,其味微甜,聞有豆香,其色微黃,稠而不黏,佐以炸過的鹽糍粑,幾疑為天上美食,乃造物主憐憫邊地貧苦,而以此慰藉乎?
一個詩人,如果他能做到既反映時代,又反映自己的生活;即既不遠離時代,同時也不遠離自己的生活和本性,那么他就有可能步入一種理想的人生境界,正如我們在上面所陳述的那樣。開鴻先生很傳統,他不僅像古代的詩人那樣,以天下為己任,同時注重修身和家教。他家的大門上有一副對聯:“禮儀傳家培孝子;詩書育后出才人”;他在一首《示兒》的詩里這樣教育他的孩子:“當師灼艾兩人痛,莫效燃萁七步仇。”“棠棣競芳齊吐秀,興家強國展鴻猷。”他稱贊自己的妻子說:“尊老睦鄰堪頌慧,持家教子更稱賢。”從這些詩句我們可以看出,這位詩人對中國以儒家思想為核心的傳統文化,不僅是尊崇;而且是身體力行的。同時他也像我們所熟知的那些古詩人那樣,樂天知命,過著閑適恬淡的生活,這種生活風格有時就像閑云野鶴一樣。他常常耽于吟哦時序更替、天氣冷暖、人情往來這樣一些平常瑣事。守歲有詩,春至有詩,朋友饋贈一點茶也謝詩一首。別人喬遷之喜他寫詩去賀。有人買了一把扇子,要他題詩,他也欣然命筆:“怡然寶扇開,陣陣好風來。心清神自爽,酷夏亦悠哉。”退休有詩,共孫兒海灘拾貝’也有詩。而這些浸透著濃郁生活氣息的詩,無一不是他真情實感的流露,無一不充滿生活的趣味。幾十年后,他在同青年時代的朋友王紹良歡飲時,寫了《與摯友王紹良歡飲二首》。第一首寫他們青年時代能喝酒的時候,由于物資匱乏酒不夠喝,于是“豪情未盡湯行令,雅趣突生琴動弓。”而現在,當“美味佳肴嘗不盡,瓊漿玉液倒勿空”的時候,卻“惜哉體弱難行令,憾矣年高懶動弓。”這種令人辛酸的場景,開鴻卻能以幽默詼諧的語言出之,不能不令人驚嘆詩歌對人的心靈的陶冶,也不能不驚嘆詩人心胸的豁達。現在鶴是難以見到了,云彩卻是可以隨時看見的,它們不會因滴水的得失而忘情或憂戚,從而改變自己的高潔和閑逸的行蹤,這是可以類比的吧。
我在一篇文章里,說過這樣的意思:中國是一個詩的國度,中國的古典詩歌里,包含了中國的歷史、哲學、倫理和道德觀念、價值觀和榮譽感、人世的或是出世悠閑的生活觀念,以及養生之道、晏饗之道、祭祀之道、茶道,包含了數千年來她的代表性人物的追求、成功或失敗,總之,中國古典詩歌包含著中國的全部歷史、文化和智慧,我甚至想說它是中國人的心靈史。中國詩歌已經融注在中國人的勞動、生活和血液里,他們在工作、決策、歡樂、痛苦、抒展抱負、寫文章,或是洋洋得意的時候,何嘗有一刻離開過詩歌。而我認為,正是自己的歷史、遭遇、人格與詩歌的這樣一種水乳交融的關系,成就了中國詩人的群體一至少在唐、宋、元、明時代,是全世界最偉大的詩人群體。我無意于把李開鴻與中國古代的詩人相提并論,我只是想說明,詩人應該如何來成就自己。但是我也要坦率地說出我的見解:至少從《瘦竹齋詩詞聯選》可以看出,他是在作這樣的努力的,數十年如一日、“衣帶漸寬終不悔”地追求過來,又繼續追求下去,這就離理想的詩人和理想的人生不遠了。
是為序。
本欄責編 張邦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