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行走？走向哪里？

任何寫作，都會或多或少，或深或淺地對普遍人性和普世人類生命信息與價值有所涉動，在絕對的意義上，從來就沒有，也不可能有充分的個人化寫作。同時，任何宏大題材的普世寫作，都是作家個體生命或多或少，或深或淺對普世人類的打量、叩問和表達，都已帶有作家個體生命的氣息和個體寫作的符號特征，在比較和相對的層面上，任何寫作又都是個人化的，從來沒有，也不可能有絕對的普遍性寫作。文學史、藝術史已經表明，真正優秀的、尤其是經典作品，都是個人化與普世性圓通完美的敞開和凝聚。以此眼光審視上世紀九十年代以來，一路飚升的個人化寫作路向，我們當然深深理解并認同這一路向深處，作家為免遭社會隨俗化眾大潮的滅頂之災，和對寫作重復雷同、范式化高度警醒，而對個體生命和個人寫作特質的堅決主張與呵護。但是，正如前述，絕對的、不加理清限定的個人化寫作絕無可能。這就暴露了如此個人化寫作在理論上的虛妄和寫作上的虛偽；而且，還導致了無知地無視甚至否定宏闊，個體生命和個人寫作瑣屑無聊，一地雞毛的生命和寫作碎片。這不是經由寫作而達至生命，寫作的雙重敞開、解放和上升，而是越寫越走向生命，寫作的雙向封閉、萎縮和下降。

在此，清點一下也是上世紀九十年代聳人聽聞、故作姿態的不及物寫作，發人深思。姑不論不及物寫作中的“物”是什么物，也不論寫作能否真做到不及任何物，我們也理解不及物寫作能否真做到不及任何物，我們也理解不及物寫作對作家內心世界的極端關注和守護，對物予作家內心世界的侵蝕和異化的警醒與反抗。但是，不及物寫作不僅想當然地、一廂情愿地拒絕了世界，最終將導致內心的窄逼、蒼白和枯萎，而且，從人與世界的關系終難掙脫的方向看，不及物寫作不僅天真虛妄，還在拒絕世界的同時，在夸張不實的想像中，拒絕了寫作者自己。

與此語境不同，趙劍鋒題材廣泛的寫作，基本上都是及物的，都是在宏闊的普遍性與微觀的個人化之間敞開、游走的。“我是思想最大的智慧者／站在重慶最高的山巔／與大地 與天空 與我小名／瞻仰自己的高尚／落英是美麗的／紫云是美麗的／你的執著是美麗的”?！吨貞c兄弟》中的這段表白，高度抽象概括地勾勒了趙劍鋒寫作的及物性，和個人化“小名”與普遍性“大地”、“天空”的倫理，審美相關性。如此及物性，提供了趙劍鋒詩歌經絡和骨骼的堅實構架而免遭空泛；如此的倫理，審美相關性，保證了詩人在言說自己時，也同時言說了世界。正因為如此，在同一組詩中，趙劍鋒才有資格自信地宣稱：“一把劍能走多遠／恩怨情仇就能走多遠／一掛行囊能走多遠／思鄉的種子就能走多遠／一捧淚水能走多遠／那條河流就能走多遠／一根拐杖能走多遠／腳下的路就能走多遠／你能走多遠／我的心跳就能走多遠”。

我在前面說過趙劍鋒寫作題材的廣泛。大至“四川血脈”、“蓉城魂魄”、“重慶兄弟”，小至“周遭的境遇”、“成都的橋”、“小情懷”，都在趙劍鋒的詩中或者波瀾壯闊，或者風姿綽約地顯山露水，心旌搖蕩。當然，題材本身不是文本優劣的可靠、充分標桿。我們曾經與“題材決定論”作過痛苦而艱難的較量與抗爭。純正、本質的詩學，都在警物地繞過、拋離題材決定那招搖、誘惑的陷阱。那些靠顯赫或聳人題材巧踞暴名的詩作和詩人，轉瞬就成了塵埃落地之后，人們不屑一顧，投機家欺世盜名的破落店招和旗號。請看看那些靠策動、妙作詩歌、文化事件、現象試圖走終南捷徑擠進文學史、文化史，可憐可悲的乖巧作秀者，不就是詩歌文本“題材決定論”的社會版本嗎?!雖然如此，題材的廣闊，在相當程度上也表征了詩人眼界、胸襟和氣魄的廣闊，以及詩人多向度方向性關切的入學思路和詩學圖譜?！洞笏拇ā芬惠嬛校罢l把那條河流丟失了四次／我把它撿起／用一個形容詞／蜿蜒的鏈接——大四川”中，舉重若輕的“鏈接”；《中規矩》一輯中，“夢里的天堂失火／夢靨邊升起的騰騰烽煙／火光威猛／一直照到天使用的眼淚／和魔鬼的臉龐”，這些詩句中夢幻與真實、人界與神界、歷史與現實的纏繞、浮沉和交感；《小情懷》一輯中，“我們在一張地圖的同一平面上所識／注定了我們的將來與修整河山有關”，詩中家國、版圖意識，和以河山為己任的隱喻表達等等，都是對我前述相關論證的詩意形象詮釋，都是在題材廣泛層面上，趙劍鋒人學詩、學思考、探索和表達的廣闊的生動展現。

從專業的方向看，問題還得從題材的寫什么，轉向技術層面的怎么寫。

李白、杜甫、白居易，是中國古代詩歌史上幾座風光無限、占盡風流的高峰。后人往往只有望其項背，供奉他們的傷，對他們調侃、戲謔，需要相當的才智和勇氣。而且，對李白、杜甫、白居易的抒寫，早已是連篇累牘，汗牛充棟，大量的老調重彈，毫無新意。趙劍鋒調動他在《重慶兄弟》中自持的“智慧”(生活／生存智慧?存在智慧?寫作智慧?還是廉而有之?為穩妥起見，我寧可代詩人謙稱為機智。)將巍巍乎三位詩歌仁兄大家，推上了“中國詩歌的被告”席，拿他們大開其涮。幽默調侃中，生發出諸多人生和詩歌顯樂中有隱痛，酣暢中有沉哀，光芒中有深淵，一言難盡的悠思和泛味?！澳阍朴我簿土T了／何須仗劍／……一路打打殺殺摧花斷柳／這樣的管制刀具／直接威脅著中國詩歌的健康／你喝酒也就罷了／何須酒后作詩／……酒后滋事酒后亂性／酒后裝聾賣傻胡作非為／你難脫干系”，正像詩人“我們仰望的極至／正是唐朝老爺子的屁股”供詞中，宣泄的沮喪和絕望一樣，《干掉李白》中的李白，哪是詩人吊兒啷噹的調侃和開涮中贊美與戲謔，傾慕與格拒，臨界與超越的沖動、張力和拉動，即使詩境鮮活灑脫而情趣盎然，又從中引發了我們關于詩歌與生活，詩人與人生，甚至關于莽漢詩歌血緣家譜的諸多思考和想像?！毒姘拙右住芬辉姡浴爱斣姼璧淖詈笠坏熙r血／染紅唐朝的時候／那位彈琵琶的女子／坐在六弦邊／已哭紅了晚霞／哭彎了殘月”的悲涼和傷痛，高度凝煉地肯定了白居易詩歌的民間性、草根性。較之當下中國詩壇的虛妄和混茫，趙劍鋒奚落白詩人“愚蠢了一刻鐘”，乃是項莊舞劍，實則清算、劍指詩壇“晦澀語言……意境生硬……廣行天下拼賺稿費的文壇怪胎……現代人漂泊靈魂無處棲歌的痞子詩人”。如今，詩壇，乃至中國文化界，已難得趙劍鋒之份清醒、良知、道義和正派了。趙劍鋒也并非真要《收拾杜甫》?！澳切┰陂_元天寶盛世獲得盛名的大家＼都歇晌時你卻像一棵頑強的水草＼拼命地負擔起整個瘋狗一樣的后唐風雨，我擔心當時連你都倒下時／誰來挪得動撿得起那副錚錚鐵骨”。這里，與其說是在正話反說，幽默地“收拾杜甫”，不如說趙劍鋒是在悲憤沉哀、憂心如焚地“收擾杜甫”，“收留杜甫”，守望杜甫，以使杜甫免遭“浣花溪的鳥語來了／清水河的水聲近了／草堂寺的房價漲了／但我們的杜甫卻／哭了”的當代放逐。

《中國詩歌的被告》一組，充分展現了趙劍鋒鮮活、調侃、幽默、機智，左右逢源，游刃有余的想像、功力和詩風。如此想像、功力和詩風，在趙劍鋒的整部詩集，可以說是到處珠璣和繁花。都江堰在他筆下是“洶涌的都江堰”，“浩瀚的都江堰”，“湍流的都江堰”，“滋潤的都江堰”，“風流的都江堰”。都江堰忙乎著在打發她的兒女們“一個去放羊／一個去參軍”，在“坐在一朵亮麗的浪花上／想念初戀的成都妹妹”(《臨都江堰想水》)有著遠古夢想和神思，活化石般的古跡，被當下化、生活化、人格、人性化了。巨大的時空差，被聚合、開放在一朵浪花上。《宜賓談水》巧妙點化《三國演義》的開篇詞章，既有歷史時間的涌動和深度，又有世事空間的滄桑和寬度。其中，“家的方向是腳的方向／長江的方向是歷史和歲月的方向”，滿是家國、文明、源流的繁復嘆喟和遐思?！短蟆芬辉姾啙崱⑸铄涠馕稛o窮，應該全引——

所有的女人抱成一團

給一個熟睡的人喂奶

我在屏風后不敢直視

不上班享權無邊的女人

像一本老相冊的眼睛

死死盯住歷史和現實的舉動

后宮濃縮為一朵花

在宮廷的深邃寫意里

找不到謎底

我看著這朵花

已是老眼昏花

在這首短詩中，宮中權重如山的森嚴熾烈，刀光劍影的陰險恐怖，都深藏為一片敢說還休、蓄勢待發的玄機，最終出落為“深邃寫意”，深不可測，“找不到謎底”的宮花，“老眼昏花”的“花”。這使我想到一首唐詩：“寥落古行宮／宮花寂寞紅／白頭宮女在／閑坐說玄宗”。兩詩相映，更讓人浮想連翩，意味深長，當然也彰顯了趙劍鋒對這首唐詩或者有意，或者無意點化的功力。同是宮廷題材，唐詩以不動聲的緩慢、滯重敘事，舉重若輕地揭示了一個轟轟烈烈王朝的衰敗破落；趙詩在敘事中，更多地以玄機四伏的緊張、尖銳、幽默寫意和抒情，舉輕若重地活畫出宮廷權謀、城府的陰森恐怖。兩詩同類題材的異曲同工，既標舉了趙劍鋒獨辟蹊徑的寫作才華，也在兩詩同類宏大題材小寫作中，標明了趙劍鋒鮮明獨特的寫作個性。

如果說在《太后》一詩中，已經初見趙劍鋒普遍題材寫作中的個人化特點，那么，《大火起兮》組詩普遍宏大歷史題材，更強烈地突顯了他如此特點的寫作優勢。這個組詩，既有“秦朝的輝煌在火中涅 ／歷史的大歌在火中激蕩”(《火燒阿房宮》)，“別人的旗幟在風中招搖呼喊／我們的哭聲在火中泛濫成災”(《火燒圓明園》)的悲壯恢宏，也有“霸王玩火／不小心／燒了住處和／自己的腳背”(《火燒阿房宮》)，“火勢越來越大／我連退三步／才看清是誰家的八個孩子／在紫禁城撒野／膽子比主人還大”(《火燒圓明園》)細部落墨，出人意外的個人化獨特發現，想像和表達，還有“兩只玩火的手掌／一攤開／赤壁便火光沖天”(《火燒赤壁》)，“風。吹過。／蜀王被剝下的皮／在風中舞蹈／稻草人如葬俑的模樣”(《火燒成都》)開合自如，張馳巨細熔煉得體，個性與共性幾乎天良無縫的語境。對此，不假思索，片面地排斥普遍、宏大題材，或者不作區分，不加限定地斷言普遍、宏大題材淹浸寫作個性，就顯得粗魯和武斷。

我還注意到，除了《臨都江堰想水》一詩外，趙劍鋒的不少詩歌，都從多角度、多層面切入題材，角角現眼光，層層鋪新意，這已形成他個人化的語境、詩意結構方式。比如《喊棍》：

天下太平了

我就喊你一聲

戰爭貧血了

我就喊你一聲

愛人結婚了

我就喊你一聲

河流干涸了

我就喊你一聲

江湖沒酒了

我就喊你一聲

英雄的下身充血了

我喊你一聲

你便應聲

倒下了

美人遲暮了

我再喊你一聲

疼痛就上來了

在此，我無意深究這根棍到底該不該喊，或者什么時候該喊，什么時候不該喊，我關心的是如此多角度、多層面的切入展開，給想像力的敞開和發揮，語境、詩意的多彩多姿豐富，爭取了空間。但如果作為一種重復的寫作范式，至少，會不會成為一個結構、形式外殼的老繭，而帶來閱讀和審美的舊套與疲勞?甚至，在多角度、多層面同一范式的進入、打開中，有違初衷，反諷、戲劇化地僵化硬化為枯索、沉悶和封閉?

“當你和詩歌分手的那一刻／我們都哭了／男人能夠動情地流淚／一定是碰到了心底最顫的弦”(《等你，兄弟》)這是一個分手和告別的時代，豈止是詩歌!到處都是人們在相互走攏、握手、擁抱，其實到處都在分手和告別。蘇格拉底在法庭《申辯篇》中說，分手的時候到了，“現在我們各走各的路……，我去死，你們去活。”我寧可相信，趙劍鋒兄弟心底那根“最顫的弦”，一定是詩歌。當詩歌遭到戲弄、詛咒、放逐，到處都在告別詩歌的時代，我寧可相信，趙劍鋒也許什么都可以告別，但一定會始終守望詩歌。那么，《行者語錄》之后，趙劍鋒會行向哪里?又能走多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