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宏巖
陳州城東街,有個名叫博古齋的鋪面,店堂不大,除了陳設(shè)有撣瓶、磁佛、玉器、古錢等,二面墻壁上全是懸掛著書畫軸幅。店主姓蔣,字子倫,名宏巖。他不但經(jīng)營別人的書畫,也經(jīng)營自己的。他擅畫老虎,造型奇絕,姿態(tài)各異,威勢逼真。頗為人喜愛,故而暢銷中原一帶。
蔣宏巖是陳州東關(guān)人,自幼酷愛美術(shù),從陳州師范畢業(yè)后,于各地充當小學(xué)教員,一直想在繪畫上進行深造,后得到家族眾兄弟資助,于1926年只身去到上海,考入劉海粟創(chuàng)辦的上海美術(shù)專科學(xué)校圖書系,兩年修業(yè)之后,轉(zhuǎn)上海昌明藝術(shù)專科學(xué)校圖畫系學(xué)習(xí),由著名畫家張善子親自教授。張善子是張大千的弟弟,所畫《五牛圖》、《八駿圖》等作品雖然很有名氣,但仍以擅長畫虎著稱畫壇。
為能向張善子先生學(xué)到畫虎的絕技,蔣宏巖特意登門拜師。一天,他按照陳州風(fēng)俗選購了一條大鯉魚,拎到張先生家,從窗外見到張善子正聚精會神地作畫,未敢驚動,立在門外等候。盡管外面細雨綿綿。淋濕了衣衫,但他一直耐心等候。直等到張先生要到外潑水,偶一開門才發(fā)現(xiàn)他。驚奇地問:“你怎么不進屋呀?”蔣宏巖說:“我怕擾亂先生作畫的思路,就在外面等一會兒。”張先生很受感動,隨即告訴他,以后來時盡管敲門好了。當看到蔣宏巖手里提著鯉魚,好奇地問:“你這是做什么?”蔣宏巖面色一紅,不好意思地說:“區(qū)區(qū)薄禮,請先生笑納。”張先生一聽,哈哈大笑道:“我們南方人送禮是不捉魚的!”笑過了又說:“想學(xué)畫虎可以,我今天就收下你這名陳州弟子,可以后再不許帶什么禮品了!”蔣宏巖高興地立即跪地拜師。從此,張善子作畫時,他便給先生研墨抻紙,同時細心觀察其作畫的技巧。張先生見他很用心,有時則讓他代描畫稿,并詳細講解如何動筆、潑墨、渲染等訣竅,使蔣宏巖深受教益。
1931年,蔣宏巖由昌明美專畢業(yè)后,被分配到陳州師范任美術(shù)教員。教學(xué)之余,為以文會友,他又在城東街開了個博古齋,又賣古玩又賣畫,眼見就要在畫壇擁有一席之地時,不想就在這個時候,他“認識”了陳州虎癡甘劍秋。
甘劍秋也畫虎,與蔣宏巖不同的是,甘劍秋畫虎是“偷畫”。也就是說,甘劍秋練習(xí)畫虎時沒人知曉,一直處于保密狀態(tài)。其實,蔣宏巖和甘劍秋早就認識。因為甘劍秋在北關(guān)開了個裝裱店。蔣宏巖經(jīng)常拿出去裝裱,但他卻不知道甘劍秋會畫虎。后來方知,這甘劍秋不但畫虎,也養(yǎng)虎,每日觀察,畫了上百幅速寫,熟虎于心,所以畫得極活。這樣“隱藏”了十幾年,直到有一天。他將精心畫的一批老虎拿到上海去找張善子,一下子就得到了張善子的賞識。張善子助人為樂,在上海幫他搞了一次畫展,使得他一舉成名,被畫壇譽為“陳州虎癡”。甘劍秋在上海一夜成名的消息很快反饋到陳州,在陳州畫壇掀起了不小的波瀾。當然,受打擊最大的自然要數(shù)蔣宏巖。與甘劍秋相比,蔣宏巖只是張善子的學(xué)生,而甘劍秋卻能與張善子稱兄道弟,從輩分上就先差了一截兒。另外,甘劍秋埋頭苦畫一直封閉消息,成名不成名皆有后路,而蔣宏巖卻是“山雨未來風(fēng)滿樓”,還不會作畫時就已喊得人人皆知,自己把自己逼上梁山,不成名落人笑柄,成了名也不會令人驚奇。現(xiàn)在甘劍秋是“看虎畫虎”,而蔣宏巖則是“看畫畫虎”——可以說,甘劍秋是用心畫虎,而蔣宏巖只是用技畫虎,不在一個檔次上。
蔣宏巖雖然認識甘劍秋已久,但真正“認識”甘劍秋,是知道他畫虎以后。而那時候,甘劍秋已在上海被譽為“張善子第二”了。為此,蔣宏巖深感震驚,震驚之后是不可抗拒的嫉妒和沮喪。他原想在陳州一帶以畫虎之長打出自己的旗幟,又有“張善子高足”這塊牌子做后盾,一定會成為地方名流。不想半路殺出了個程咬金,一下把他打入了冷宮。與甘劍秋相比,首先就在目標上輸了一著。人家雙目盯的是全國甚至是全世界畫壇,而自己只求當個“陳州名人”。取法乎下,何談其中?現(xiàn)在可好,人家甘劍秋畫的老虎就如同一座高山,給自己藝術(shù)上造成了難以逾越的鴻溝。也就是說,陳州有了甘劍秋。蔣宏巖再想坐畫壇頭把交椅就極其困難了。于是,蔣宏巖就有了思想包袱,再也沒有了畫虎的興致。
慢慢地,蔣宏巖就頹廢了下去,時常喝得酩酊大醉,顯得很潦倒。
為此,陳州人極其惋惜,本該成為一代畫家的蔣宏巖,卻因突然出了個甘劍秋使上進的心受到打擊,從而變成了庸才。人生有許多機遇和關(guān)口。專在那兒等著似的。如果甘劍秋晚出山五年,蔣宏巖很可能已經(jīng)功成名就,只可惜,正當他藝術(shù)上突飛猛進之時,甘劍秋的出山卻給了他個“卡脖旱”,無形中竟成了他的災(zāi)星。
這好像是沒辦法的事情。
其實,是人們錯誤地估計了蔣宏巖。有頭腦的蔣宏巖不因此沉淪,他只是大病了一場,借此機會把自己繼續(xù)畫虎的事兒隱藏了起來。他忍著病痛,偷偷買了只小老虎,關(guān)在籠里,天天逗虎畫虎,決心二度出山時,再一舉壓倒甘劍秋。
論說,這種藝術(shù)上爭高低的事司空見慣.只是幾年以后,正當蔣宏巖身體康復(fù)且臥薪嘗膽功夫練就要出山小試之時。不想甘劍秋突然遭人暗殺了。蔣宏巖聞知消息,如炸雷擊頂,大吐一口鮮血,仰天吶喊:天滅我也!
果然不出蔣宏巖所料,由于一時找不到兇手,陳州人皆疑是蔣宏巖因妒嫉而雇人殺了甘劍秋。蔣宏巖有口無處辯,只好把重新練得的畫技一直隱藏著,單等甘劍秋一案偵破之后,再出山不遲。豈料縣府無能.甘劍秋的案子一直破不了。蔣宏巖先是耐心等待,怎奈等來等去竟沒人問了。蔣宏巖急得火燒火燎,有心想雇私人偵探尋找兇手,但又怕落下個“賊喊捉賊”的名聲,萬般無奈,他只好耐心等下去。好好一個人,偷練一身硬本領(lǐng),急于出名,外圍條件又不允許,整日苦受煎熬,時間長了,受不住折磨,終于精神崩潰——蔣宏巖瘋了。
蔣宏巖為什么會是這種下場?說不了。
孤皮袍
曲仲景,字陶然,陳州人,兄弟二人,居二。由于書法很好,被人尊稱為曲老陶。
曲老陶自幼喜愛書法,立志自學(xué)苦練。由于家境不濟,購不起筆墨紙張,便用麻刷蘸黃膠泥水在石碑上練習(xí)寫字。嚴寒酷暑,從不間斷。經(jīng)過多年苦練。其所書顏體別具一格,頗負盛名。
由于曲仲景書法有了名聲,軍界政界紛紛邀其出山。從1917年到1922年,他先后在開封任過省警察廳第三科科長、山東曹縣代理縣長。后來還到河南第八行政區(qū)署察專員公署當過什么主任。1922年,河南督軍馮玉祥,曾邀其在開封相國寺門楣上題字。他登架寫就“天下為公”四個大字,頗招馮玉祥贊賞,遂贈其500塊銀元以及兩件狐子皮袍,而陶然先生拒金不納,只收兩件皮襖,說是要送母親表孝心。
那時候,曲仲景的老母親已年過古稀。寡婦熬兒,終于有了出頭之日,被人尊稱為老太太。兒子送回兩件狐子皮袍,在陳州小城已屬罕物。老太太舍不得一人獨占,決定送人一件。這送的人,也必得是兒子有身份的老太太。縱觀陳州城內(nèi),有身份的當屬三家。一家姓白,兒子是京官,只可惜家中只剩老爹而無了老娘,自然送不得。一家姓趙,兒子現(xiàn)在軍隊里當團長。一家姓吳,兒子是商務(wù)會會長,屬陳州首富。趙、吳兩家的母親還健在.于是就讓曲老太太作了難。若送趙家,吳家屬地方豪紳,得罪不起:若送吳家,趙家少爺年紀輕輕就混到團長,前途無量,日后若再騰達,怕是巴結(jié)都來不及。思來想去,最后決定連自己那一件也不穿了,干脆趙、吳兩家母親一人一件,不偏不倚,一樣看待,要踩路就踩個光明正大,省得落下隱患。
于是,曲老太太就派人把兩件狐子皮袍分別送給了趙老太太和吳老太太。
不久,曲仲景回陳州省親。那時候已臨近春節(jié),他見母親沒穿狐子皮袍,很是奇怪,便問:“娘,天這么冷.孩兒讓人捎回的皮袍您老咋不穿?”曲老太太笑了笑說:“我舍不得!”曲仲景說:“那不是兩件嗎?穿一件放一件,豈不更好?”最后問得急了,母親才向兒子道了實情。曲仲景一聽母親把皮袍送了人,半天沒言語,更沒抱怨,只說送過了就算了!我明白娘的好心,是想為孩兒踩路哩!但話說回來,自己的路還主要靠自己!
不久,曲仲景榮升為河南省第九行政區(qū)督察專員公署專員。因為當時的第九行署在潢川,距陳州只有二百里,消息很快反饋過來,陳州城有名人物全去曲家道喜祝賀。曲老太太坐在客廳里,紅光滿面,從早應(yīng)酬到黑,只是出乎她意料的是趙家和吳家卻一直未前來道喜。其實,道不道喜曲老太太倒不在乎,只是令她氣憤的是,兒子升遷不到三天,從趙府里就傳出謠言,說是曲家兒子升了專員,算是陳州大戶了!兩年前,曲家老太太還拿著狐皮袍子來俺們府上巴結(jié)俺們家老太太哩!曲老太太很生氣,正要去趙府與趙老太太論理,趕巧曲仲景派人來接母親到潢川住幾日,曲老太太便坐車去了潢川。
到了潢川,老太太仍氣不休,便向兒子訴說了一遍。曲仲景聽后笑笑,好一時才問:“那吳家怎么說?”曲老太太說:“吳家沒去道喜,但也沒胡說!唯有那老趙婆子不是個東西!”曲仲景勸娘說:“趙家詆毀我們,是嫉妒。如果他兒子升為軍長,就不會有此種心態(tài)!吳家老太太若當初接了你的袍子又返回同等的禮品,他們一定去道喜。那時候他們只收禮不還禮,是小瞧了我們,所以現(xiàn)在他們很害怕。你老不要為此氣傷了身子,等過幾天你回陳州,一切由我安排!”
幾天以后,曲老太太從潢川回到陳州,她遵照兒子的吩囑,把從潢川拿回的特產(chǎn)一分兩份兒,一份兒送給趙家,一份兒送給了吳家。果然不出兒子所料,吳家人感激涕零,第二天就由吳老板親自到曲府慰問,帶去很厚的禮品,其中最珍貴的是一件貂皮裘衣,據(jù)說價值要高于當初曲老太太送給吳老太太的那件狐皮袍子的幾倍!但吳老板很情愿,對曲老太太說,“您老當初就不小瞧吳府,已使我吳某感激不盡!您老要比那趙老太太強萬倍!你別看她兒子才當了個團長,她自己像是早當上了軍長的娘!”
曲老太太笑笑,說:“當初送皮袍,你們趙、吳兩家老太太一人一件。這回我從潢川帶了些稀罕物,仍是一家一份兒!”
吳老板一聽,更感曲老太太胸懷寬闊。
不久,陳州城里到處是貶低趙老太太褒揚曲老太太的聲音。
再后來,趙老太太的兒子升為軍長,而曲仲景因得罪了劉峙而被貶官為民。但曲老太太的口碑卻也沒因兒子的升降受到影響。
再后來,趙老太太和曲老太太先后離開了人世。那時候,雖然趙老太太的兒子官居要位,但喪事上前去吊孝的人遠遠趕不上曲老太太。
有一天,曲伸景做了一個夢,夢里他見到了母親。母親對他說:“兒啊,以德服人得人心,這話一點兒不假。你為娘算是盡了最大的孝心了!”
曲仲景醒來之后,很是高興,揮筆寫了一副對聯(lián):清河世澤,嚴野家聲。
上些年紀的陳州人大多都記得這副對聯(lián)。
呂紫陽
呂紫陽,字扶南,陳州南呂家大灣人,出身書香門第,祖父、父親皆為舉人。受家庭熏陶,自幼跟隨父親學(xué)習(xí)舉業(yè)。他天資聰穎,勤奮好讀,過目成誦,被縣人譽為“神童”。光緒十一年,以優(yōu)異成績考為拔貢,十四年得中舉人。呂紫陽還擅長書法,工詩善文,陳州人能得其墨寶者,視為榮耀。
呂扶南雖自幼受孔孟之道,飽讀五經(jīng)四書,但思想開朗不陳腐,眼光開闊不淤滯,善于接受新事物。雖身為舉人,卻對科舉制度和考場腐敗早有不滿;因此,在光緒二十三年戊戌變法中,由于受康有為、梁啟超變法思想的影響,他很快接受了西方資產(chǎn)階級民主科學(xué)思想,竭力反對科舉制度,積極倡導(dǎo)籌辦新式學(xué)堂。第二年,陳州舉行縣考,呂紫陽和幾個秀才密謀,決定抵制這次考試。他們以匿名傳單張貼大街小巷,在縣城北關(guān)太昊陵鳴鐘集合參考童生,呂紫陽登上大殿高臺。公開揭發(fā)縣令李之聲在官場和考場徇私舞弊的劣跡,宣揚科舉制度的腐敗,鼓動童生們集體罷考。李之聲聞之,驚恐惱怒,當即派人上報省府和州府,派兵鎮(zhèn)壓,并將呂紫陽等人逮捕,關(guān)進陳州大牢。在獄中,呂紫陽慘遭百般拷打。終不屈服。
呂紫陽被關(guān)押之后,他的家人四處營救。他的小女兒呂大娟,有膽有識,那一年她剛滿十八歲,為營救父親,女扮男裝,先去省府開封,又去京都北京,托情于父親舊好,哭訴于各級官府。呂紫陽的好友與學(xué)生也四處奔走,為其鳴冤叫屈。眼見就有開釋之望,不想風(fēng)云突變。康、梁變法失敗,帝黨失利,全國大規(guī)模搜捕屠殺與改良派有牽連者,呂紫陽自然也難以逃脫,再加上縣令李之聲對其恨之入骨,決心要凌遲呂紫陽,然后將其頭顱懸之城門,以儆效尤。
可令李之聲想不到的是。就在即將呂紫陽斬首的頭天夜里,竟有人蒙面劫獄,救走了呂紫陽。
蒙面劫匪是一幫土匪。
這幫土匪的首領(lǐng)姓蔣,行三,人稱蔣三。蔣三是陳州西蔣橋人,也是大家公子哥出身。當年因遭仇家暗算,才人了匪道。蔣三雖然入了匪道。但并不像別的匪徒只講打家劫舍,殺人越貨。他畢竟是個文化人,對國事時勢比較留心。見康、梁變法失敗,改良派遭屠殺,心中很是有點兒可憐弱者。為有所表現(xiàn),于是便化裝進城劫了大獄,救出了呂紫陽。
蔣三將呂紫陽救到匪巢后,賓客相待。他雖不認識呂紫陽。但久慕其名,所以對他很尊重。呂紫陽得知是蔣三救了自己,既感動又奇怪.問蔣三說:“你為什么救我?”蔣三說:“不為什么,就為先生一身正氣,晚生是慕名而救!”呂紫陽苦笑道:“老夫眼下已臭名昭著,你應(yīng)該讓我學(xué)習(xí)譚嗣同譚大俠才是!”蔣三勸道:“呂先生,你既然已逃離生命之險,就別再胡思亂想。留有青山在,不愁沒柴燒。你不如先將傷養(yǎng)好,待機出山為上策!”呂紫陽一聽,覺得有道理,便答應(yīng)了蔣三,蔣三略懂醫(yī)道,匪巢中又備有金創(chuàng)藥,就先給呂紫陽上了藥劑,然后又為他騰出兩間上房,讓其住下。閑來無事,蔣三就去探望。呂紫陽見蔣三雖是土匪,但良知未滅,便給他大講西方科學(xué)思想,列舉舊科舉之弊病,聽得蔣三眼界大開,更加佩服呂紫陽,禁不住便向他說了事情真相。蔣三說劫獄是知縣讓他干的,目的是要呂紫陽神秘失蹤。讓他的家人和朋友都無話可說,也向上頭交了差。蔣三說李之聲是個非常有心計的人,他不愿為一個呂紫陽落下千秋罵名。他說他從內(nèi)心也偏向改良派,但由于呂紫陽等人逼得他無路可走,才不得已下此手段。蔣三對呂紫陽說:“若按照李之聲的吩咐,將你救出獄后就要秘密殺害。但我仰慕先生學(xué)識,才沒按他的意思去辦。這幾日聽先生教誨,更加受益匪淺,我已決定留先生性命。只是為向李知縣交差,也使我不壞匪道規(guī)矩,先生眼下只有兩條路可選擇:一是留在我這里,永不出頭露面,我供你一生吃喝;二是給你改容換面,更名改姓,也就是說,‘呂紫陽’從此在陳州消失!”呂紫陽一聽這話,大吃一驚!他萬沒想到弄來弄去自己還是沒逃出李之聲的魔掌,更沒想到堂堂知縣竟與土匪暗中勾結(jié),干出此等傷天害理之事,他越想越憤怒,雙目盯著蔣三說:“清庭官員腐敗到如此程度,更讓我心寒!士可殺不可辱,既然你難以向李之聲復(fù)命,最好將我一刀兩斷!”蔣三見呂紫陽倔犟,苦笑了一聲說:“呂先生,我也是萬般無奈才接下這活兒的。李知縣一向?qū)ξ揖W(wǎng)開一面.手下留情。現(xiàn)在他求助于我,我豈能不講義氣?再說,干我們這一行,使人錢財,就要替人消災(zāi)。您在李知縣眼中,就是他的災(zāi)難,事情到了這一步,有些話說出來也不怕先生生氣。你反對科舉推行改良,萬不該揭發(fā)李知縣考場徇私舞弊之劣跡。清庭腐敗,十官九貪。誰能扭轉(zhuǎn)乾坤?實言講,李知縣不恨你改良,就恨你揭發(fā)他貪污。他怕殺你引起公憤,就把這道難題推給了我,望先生能體諒?fù)砩臑殡y之處!”呂紫陽脖子一硬說:“這有什么可難的,你一刀將我殺了不就是了!既知如此。何必當初?竟耽誤我像譚壯士那般菜市口就義,留下千古美名!”蔣三說:“我已說過,晚生是惜先生學(xué)識,才不忍下手。再說,革命是曲折的,待機才是上策。康、梁不都去東瀛逃難去了嗎?你何必那么認真呢?”呂紫陽在獄中只聽說譚嗣同英勇就義,并不知康、梁之下落。現(xiàn)在一聽康、梁避難于日本,怔然了許久,才對蔣三說:“既然如此,那我只好先暫借貴地,住上一段日子再說。只是我有一個小請求,能否將我的消息悄悄告之我的家人?”蔣三搖了搖頭說:“萬萬不可!先生之事。保密是第一。既然先生答應(yīng)了晚生,丑話先說不為丑,先生只要遵守這里的規(guī)矩,不得擅自離開!”呂紫陽心想自己是從縣大牢挪到了匪大牢。但為了留住青山在,待機出山,只得答應(yīng)下來。
從此,呂紫陽便住在了蔣三的匪窟之中。令人想不到的是,幾個月后,李之聲竟派兵悄然包圍了蔣三的匪窟,一舉將土匪全殲。自然呂紫陽也在其中。
李之聲很義氣地將呂紫陽的尸首用厚棺盛殮,運到呂府,對其家人說:“萬沒想到,紫陽兄竟染指土匪,實在令人遺憾!”
這一下,呂家人也覺得很丟人。再也沒什么話說,便草草將呂紫陽埋了。家人因此還十分保密,清明節(jié)連墳都不敢上,慢慢地,呂紫陽的墳頭就小了下去。
封國棟
封國棟,陳州東封家莊人。幼年曾讀私塾,通文墨。清咸豐九年,張樂行領(lǐng)導(dǎo)的捻軍與太平軍合作,在豫、皖一帶活動。路過陳州時,十三歲的封國棟被擄去,開始隨軍奔波,生活在戎馬之中,舞槍弄棒,開始學(xué)習(xí)武術(shù)。當時家人不知其去向,曾四處尋找,杳無音信,皆以為兇多吉少,性命難保。不想到了同治三年,捻軍再來陳州時。封國棟卻安然無恙地回來了,而且他身高體胖,儼然一大人了。經(jīng)過幾年闖蕩,他不但大開了眼界,而且認識到只有學(xué)一身武藝才能立足于亂世,遂拜瓦關(guān)集一名武秀才為師,專心練功習(xí)武。成年后,體格更加壯實,高六尺余,體重二百斤。尤其臂力過人,使用一把長柄大刀,重五十余斤,能舞得密不透風(fēng)。在習(xí)武期間。借機結(jié)交武林高手,常以武會友。武友中有兩位武舉人,力勸其走科舉仕途之路,終勸得封國棟心動,二十一歲那年參加鄉(xiāng)試,得中武魁。光緒三年,進京會試,一舉高中,名列二甲,欽點賜進士出身,榜下即用,受封為游擊銜御前侍衛(wèi)。光緒十七年奉旨外放廣西柳莊鎮(zhèn)游擊。到達廣西后,札委管帶撫標后軍中營,接任年余,隊伍嚴整,防務(wù)安靖,深得巡撫信任。數(shù)年之間,功績顯著,屢受升遷,繼中軍參將實受潯州副將。廣西地處邊陲,與外接壤,山巒起伏,地勢險要,系少數(shù)民族聚居區(qū)。太平天國起義失敗以后,清朝政府對當?shù)胤婪渡鯂溃加序}動。全力鎮(zhèn)壓。揭竿而起者仍時有發(fā)生,形勢頗為緊張。封國棟受命之后,嚴格約束屬下,不許騷擾百姓,采取恩威并用,以撫為主,改善與民族上層的關(guān)系,盡量避免兵事。坐鎮(zhèn)多年,官民相安,儼若內(nèi)地。由是其威名大振,兩廣大僚,交章爭調(diào),總督曾調(diào)其廣州差遣.而廣西方面以軍事要缺,接替無人為借口奏請留任,并保列一等,奉旨依議。本來是個香餑餑,孰知因福得禍。功高見忌,被怨家排擠,竟有人告其曾當過“捻子”,因而被解職。封國棟憤然告老,于光緒二十八年攜眷返鄉(xiāng)。
封國棟回鄉(xiāng)后,再度田園生活,鄰里關(guān)系相處融洽,除非熟悉的人,看不出其曾是封疆大員。閑時,封國棟仍堅持練武,舞槍弄棒,不少年輕人慕名而來,拜其為師。一時間,封家門前若市。大概就在這時,其一位在京任職的親戚——典禮院掌院學(xué)士劉果,得知封公卸職,來函邀約面駕,消除冤案,即可復(fù)職。封國棟開初還有點兒固執(zhí),后終經(jīng)不住家人勸告,正準備進京給自己洗冤,不料此時卻發(fā)生了一件讓其意想不到的事。
事情的起因是由一個討要的老乞婆引起的,這一天封國棟剛剛吃過早飯,見一家人來報,說大門外有一位八十多歲的老乞婆,給飯不要.給錢也不要,非要讓老爺打發(fā)她才愿離開。封國棟一聽頗感好奇,心想一個老太婆如此出言,肯定另有隱情,于是便隨家人走到大門外看究竟。
大門左側(cè)果真畏縮著一個老太婆,大約已年過八旬,滿頭白發(fā)如亂麻,臉上皺紋密布,如放大了的核桃皮,穿著襤褸,十分骯臟,所蹲之處,竟落下一圈兒虱子亂爬。由于身上太臟,渾身散發(fā)出臭味兒,熏得兩條黃狗都不敢近前。令人奇怪的是,那微閉的雙目稍稍一睜,還很聚神。封國棟一看是這么一個討飯婆子,禁不住皺了一下眉頭,走過去問:“老人家,我是這個院里的主人封國棟,您有什么要求盡管吩咐?”那老太一聽面前站的是封國棟,睜眼瞧了一下,又閉了雙目命令說:“這里不便說話,讓我到你府上去!”封國棟一聽老太婆要進府內(nèi),又禁不住鎖了一下眉頭,心想她如此腌臌,怎好往府里領(lǐng)?可又一想,如此怪人,出此大言,肯定有不可告人的隱情。自己多年為官,視民如子,怎能以衣帽取人?想到此,便命家人說:“快攙老人家進府攀話!”
那家人顯然很嫌老太婆腌臜,先捂了鼻子,然后才攙她進了大門。一走進大門,老太婆又用命令的口氣說:“攙我去內(nèi)廳!”
一般內(nèi)廳是接待貴人之處,論現(xiàn)在的話說,要夠級別的客人才有資格進內(nèi)廳。那家人一聽老太婆要進內(nèi)廳,怔了,很遲疑地回頭望了望封國棟。封國棟一聽老太婆有點兒得寸進尺,心中很有些不快,可又一想,既然已經(jīng)領(lǐng)其進了院子,不如好事做到底,讓她進內(nèi)廳又有何妨?心思一通,便朝家人揮了一下手。家人不解地又望了主人一眼,心想這主人真是太善良了,連個老太婆都不敢得罪,怪不得他丟官削職哩!
說話間,那家人便領(lǐng)老太婆進了內(nèi)廳。內(nèi)廳也叫二廳,有兩個丫環(huán)正在擦幾抹凳,一見進來個渾身發(fā)臭的老太婆,很是吃驚,忙說那家人將人領(lǐng)錯了地方。又一看,主人也在身后跟著,這才知道這位臟老太婆還是位貴客,忙端上茶水和水果,退出了客廳。
等人都下去了,封國棟才悄聲問老太婆說:“老人家,這內(nèi)廳里只剩你我二人,有甚話您就盡管說。”
老太婆這才睜開雙目,四下瞅瞅,見果真沒了外人。這才望了封國棟一眼,說:“國棟呀,連你師父都認不出了?”
封國棟一聽老太婆自稱師父,驚詫如癡,上前仔細觀望,急忙跪地叩拜:“徒兒不知師父駕到。真是罪該萬死!”
老太婆這才緩了一口氣,說:“你還有勇氣認師父,說明你還有良心!”
封國棟說:“不是師父放徒兒回鄉(xiāng)考官,徒兒怎會有今日?只是我久聞師父已不在人間,不知師父當年是如何逃出重圍的?”
老太婆長嘆一聲說:“唉!那一仗捻軍幾乎全軍覆沒,逃出的寥寥無幾。我虧得一個郎中相救,才逃過一劫!這些年東躲西藏,總算逃過了追捕,現(xiàn)在老了,想找個歸宿,才冒險來到你這里!”
原來這老太婆是當年捻軍的一個女首領(lǐng),名叫仇娘。封國棟十三歲那年被捻軍擄走后,就是這個仇娘教他武藝。現(xiàn)在恩師已到,又是個捻軍頭領(lǐng),若藏匿她被人告發(fā),定犯滿門抄斬的大罪。進京謀職不但不能升遷,怕是連性命也難保。若不收留她,自己忘恩負義不說,于良心也不忍,怎么辦?封國棟犯了難。
仇娘早已猜透了封國棟的心,笑了笑說:“徒兒不必為難,我已年過八旬,已沒多少好活!我只是來看看你,別無他求,你放心,我不會耽誤你的前程,馬上就離開這里。臨走之前,我有句話要說明,你在邊疆鎮(zhèn)壓起義軍。這個賬怎么結(jié)?”
封國棟一聽師父出此言。便猜中她來的真正目的了。忙跪地說道:“師父在上。徒兒在邊疆為官,只求百姓平安,不想讓人再鬧事,所以就對鬧事的人采取了些手段!師父愿打愿罰請便!”仇娘看封國棟說得真誠,停了好一會兒方說道:“你說的似乎有些道理!可你別忘了,捻軍雖敗,但魂兒還在。想殺您的人大有人在,你進京路上小心就是了!”言畢,只見雙掌朝地上一按.轉(zhuǎn)眼兒就沒了身影!
這一下,直驚得封國棟目瞪口呆,直到此時,他方知自己從師父那里學(xué)到的武藝只是一些皮毛,師父真正的絕技一點兒也沒學(xué)到。當初捻軍失利全因指揮失誤,內(nèi)里許多高手早已轉(zhuǎn)入秘密活動。若自己一意孤行再進京謀職,不但對不住師父,怕是真要有人給自己算總賬了。
前思后想了一個通宵,封國棟最后決定不再進京去求官,決定在家安度晚年。回想自己為官多年,功歸清庭,罪歸自己,很不值得。為洗自己的罪債,他經(jīng)常開倉放糧,救濟窮人,成為陳州一帶很有名望的積善人家。
據(jù)傳封國棟長壽,活88歲。等他離世的時候。大清國早已滅亡,當初同與他為官的人也早已進了墳?zāi)埂D菚r候日寇已開始侵略中國。他臨終的最后一句話是:“這個世界真混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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