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任志強接到了一個奇怪的電話,是一個婦女打來的,說是羅建國的妻子,現在羅建國病危了,在市腫瘤醫院,想見他一面。
任志強放下電話后,心中悵然,想不到還有故人如此牽掛自己。
任志強來到市腫瘤醫院,推開其中一間病房的門,任志強看到床上躺著一個形容枯槁的老人。床上的病人顫顫地向任志強伸出手來,說:“任志強,你不認得我了嗎?我是電鍍廠的羅建國啊。”
任志強一時百感交集,電鍍廠——當年那間小小的電鍍廠,曾耗盡了任志強的熱情和沖動。當年,任志強是廠里的團支書,滿懷理想,不計報酬地一心撲在工作上。
而當時羅建國和任志強一個宿舍。
羅建國是農村來的,聽說是花了老大的價錢才托人在城里找了這份工作。羅建國人才不出眾,穿著也簡樸,即使大冬天,他也穿著綴滿補釘的老藍布單衣。羅建國很自卑,所以總是低著頭,偶爾抬眼看人,目光里也是充滿怯意。這越發使他顯得低人一等。
但羅建國干活是不惜力氣的,總是甩開膀子干。羅建國干的是最重最累的搬運的活計,搬的都是些鐵家伙,一趟下來,人累得賊死,即使是三九天里,汗水也會浸透了衣裳,人像是從水里撈出來一般,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而羅建國一天要搬幾十趟,衣服常常是干了又濕,濕了又干。
但羅建國從不偷懶,老老實實地搬了一趟又一趟,也不曉得坐下來喝杯水聊聊天。
羅建國玩命似的干,可苦了下一道工序的工人。大家都不樂意了,心地好的會勸羅建國歇歇,悠著點兒;心胸窄的人就嘲笑他說人家想升職呢。羅建國在廠里的人緣并不好。
羅建國拼命干了幾個月后,車間主任很賞識他,把他從搬運組調到活兒比較輕松的調控組。廠里的設備是從外國引進的,說是從外國引進,但其實是廠領導被外國人騙了,買的是人家將要淘汰的舊設備,三天兩頭就要修一修。
也該羅建國有事,他調到調控組才沒幾天,整個生產設備突然間徹底地癱瘓了,一大批原料報廢,廠子幾乎破產了。追究起責任來,大家幾乎是眾口一詞地說是由于羅建國的失誤才導致的事故。
于是,廠長決定開除羅建國。當天晚上,廠長找到當團委書記的任志強,讓他寫一張告示,宣布開除羅建國,以平民憤。
任志強于是回到宿舍找出紙筆墨寫了起來。羅建國在旁邊看著,一張臉灰白晦暗,眼里寫滿了絕望。任志強覺得于心不忍,就勸羅建國說:“算了,這個廠干不了,還有許多可以工作的地方,你也別太……”任志強說不下去了,察覺到自己的話太過軟弱無力。
羅建國蹲在地上,雙手捧住腦袋,號啕大哭,嘴里大喊道:“爸呀!媽呀!我對不起你們……”羅建國的父母送羅建國進廠時,任志強見過一面。那是一對瘦弱不堪的夫婦,男的黑瘦,女的枯槁,都面帶菜色,兩個人一人替羅建國挽一袋行李,見了誰都點頭賠笑。父親拉著胖胖的老門衛大爺說:“領導好,領導辛苦了,領導請多多照顧我們的羅建國……”
從遠處看去,羅建國的父母仿佛是兩棵會行走的老樹:干癟,皮皺,彎著腰,正是那種鄉野常見的缺水的飽經風霜的樹樁。如今這兩棵樹眉開眼笑的,就因為兒子出息了,當上了吃皇糧的“公家人”,讓周圍的鄉鄰羨慕不已,而現在,羅建國即將被辭退了,任志強可以想象得到羅建國父母的失望與痛心。
任志強不忍心,于是對羅建國說:“我好歹算個團干部,我去給廠長求求情。”其實任志強心里明白,廠里發生這么大的事,必定要找個人來當替罪羊。
一個鐘頭后,任志強回來了,喜氣洋洋地對羅建國說:“早幾天有個鄉鎮企業來尋求技術合作。廠長答應把你以技術員的身份送過去。”這已經是最好的結局了,任志強本以為羅建國會欣喜若狂,但是想不到羅建國聽了這個消息后,只是動了動嘴唇,沒說什么。
任志強說:“怎么了,建國,你能到下邊的企業去,也不賴啊,保住了工作,還是技術員的身份!”羅建國甕聲甕氣地說:“鄉鎮企業,不是公家人呢!”
任志強無語,嘆口氣。
于是任志強洗漱后上床睡覺了。睡得正酣,只聽到外面有人大喊:“起火了,車間起火了,快去救火啊!”
廠里的員工大多住宿,于是全都衣衫不整、睡眼惺忪地走了出來。火頭起在車間里,里面有大量的化學藥品,如果被燒著了是會發生爆炸的。火只是燒著了倉庫的空地一小角,但大家都面面相覷,不敢近前。
正在這時,羅建國沖了過去,他是擺出一副當時電影里英雄人物的姿勢沖過去的:胸脯挺起,腿繃得直直的,手一揮,就差沒喊“同志們沖啊”這一句了!
任志強和幾個膽大的小伙子隨后也沖進倉庫里救火。任志強沖進倉庫的時候,覺得好像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但忙著救火,也沒管那么多。
火勢其實不大,幾個人撲騰幾下就滅了,當大家互相指著對方的狼狽樣哈哈大笑時,任志強咂摸出不對勁的地方來了:倉庫的東西有人動過!化學危險品統統遠遠地堆放在倉庫的另一頭,而且蓋上了防火油布。而起火的這一頭除了一堆廢紙就是那些鋼鐵配件。火源的旁邊還擺了好幾個滅火器。
任志強看著衣衫整齊的羅建國,心中明白了:火就是他放的。
對這場火最高興的當是廠長了,因為他正愁著如何向上頭匯報最近廠里的財政赤字,如今正好把一切都賴到這場禍事中去。
事情的結局是:任志強因為是失火當天的值日干部,要為這次事故負責,被下調到了鄉鎮企業。而羅建國作為廠里的保護集體財產的英雄留了下來,并提了干,正好頂了任志強的團委書記的缺。
往事歷歷在目,而如今羅建國已經病入膏肓了,卻還要把這段塵封的往事翻出來,抹去歲月的塵埃,清晰其中的因果。羅建國緊緊地拉住任志強的手,老淚縱橫,說:“我對不起你啊,當年那場火其實是我放的,我當時沒想到會連累你,連累你失去了公家人的身份,真對不起你啊,讓你受了這么多年的苦……好在老天也懲罰了我,讓我得了這個病,我的心好受多了……”
任志強的鼻子發酸,環顧一下這個設備簡陋的病房,以及夫婦兩人單薄的衣衫,眼淚便簌簌地掉落下來了。
羅建國又向妻子艱難地努努嘴,他的妻子默默地從懷里掏出那個小布包放到任志強的手上。
羅建國說:“這些錢是孩子們籌給我看病的,我明白,我的病治不好了,這些錢不能浪費,我把它給你,算是這些年的補償……”
任志強看著羅建國眼中乞求的目光,只好把那個小布包收起來了。
任志強走出病房,一時百感交集。任志強剛走到醫院門口,一輛奔馳車馬上靈巧地滑到他面前,一個穿制服的司機走下來恭恭敬敬地為他打開了車門,司機問:“任總,你要去哪里?”任志強不答話,司機也不敢妄動,靜靜地把車停在路邊。
原來,任志強當年下到那間鄉鎮企業,廠長很看重他,讓他當了廠里的技術骨干,小小的企業居然越做越強,后來任志強趁廠長移民海外的機會,買下了那間廠。任志強憑著這個立根之本,大力發展其他產業,多年來穩扎穩打,把企業辦成了一個上市集團公司。
任志強想,自己當年是和羅建國互相換了人生的位置。但是人生如夢,失而復得,要說對不起的,恐怕是他自己。
任志強撥了一個電話給秘書,說:“小劉,你現在馬上帶一筆錢到市腫瘤醫院,大概五十多萬吧,我要為一個老朋友付醫藥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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