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字長卷永載師生真情

啟功先生是我國著名的書法大師，在他眾多的書畫作品里，有一幅草書作品格外引人矚目，那是一幅寫在長卷上的“千字文”，通篇神完氣足，生動流暢，有龍?zhí)⑴P之致，在啟功先生存世極少的草書作品中可謂極品。這幅作品是啟功先生應(yīng)收藏者金煜之邀，欣然揮毫而成。說起來，金煜和啟功先生的關(guān)系非同一般，這幅《草書千字文》的背后有許多鮮為人知的故事。

兩度拜師一波三折

“事實上，啟功先生沒有正式地收過哪個書法學(xué)生”，金煜告訴記者，“但是受過他教誨的人卻有千千萬萬，尤其我很幸運，能得到先生親自言傳身教”。金煜至今還對啟功先生手把手教他書法的場景記憶猶新，先生還親自為他用鉛筆修正書法作業(yè)，“可惜我那時不懂事，拿毛筆照著先生修改的部分描寫了一遍，也沒能保存下來這珍貴的手稿”。

最初得以拜會啟功先生，金煜說完全是幸運之神對他的眷顧。跟啟功先生學(xué)習(xí)書法前，金煜曾隨金禹民先生學(xué)習(xí)篆刻、書法及雕鈕。金禹民先生是著名的篆刻大師，深得壽石工先生真?zhèn)鳌＝痨显诶蠋煹挠绊懴拢瑢ψ毯蜁ū憩F(xiàn)出濃厚的興趣。

金煜剛上中學(xué)的時候，有一天去西單舊書店買繪畫方面的書籍，正挑著書，旁邊走過來一個人，對他說：“這位小朋友，你喜歡畫畫吧？我給你介紹個老師好不好？”金煜看著這位和善的陌生人，滿臉疑惑。這時書店老板趕緊說：“這位可是咱們北京有名的畫家金協(xié)中先生，你還不趕緊答應(yīng)？”金煜一聽，欣喜地滿口應(yīng)承下來。后來金協(xié)中先生首先給金煜介紹的并不是啟功先生，而是著名的工筆畫大師馬晉先生，但金煜學(xué)畫了幾次之后覺得自己不太喜歡過于精細的畫法，就跟金協(xié)中先生說了，金先生說：“那好，我就介紹你去啟功先生那里學(xué)山水畫吧！”可惜時值1957年“反右”的特殊時期，金協(xié)中先生的承諾還沒有來得及兌現(xiàn)，他就被下放到新疆博物館，這件事情也就這樣被耽擱了下來。

時間一晃十年。通過平時的接觸，金煜驚喜地發(fā)現(xiàn)住在翠花街西口他家附近的藏書家趙元方先生跟啟功先生也是好朋友。1967年經(jīng)趙先生介紹，金煜終于見到了仰慕已久的啟功先生，他把之前的經(jīng)歷告訴了啟功先生，先生笑著說：“那我們自當(dāng)不能和別人一樣了。”自此，金煜和啟功先生交往日益密切，啟功先生也時常在書法繪畫上給金煜指點一二。

長卷求字“千字”乃成

20世紀70年代啟功先生住在北京西城小乘巷，離金煜所住的翠花街步行僅需十幾分鐘的路程，有時候啟功先生常過來找金煜聊天。“我不在家時先生也經(jīng)常過來坐一坐，看看我收藏的畫，等我回家再推上車送先生回去，我們爺倆邊走邊聊天。有一次，走到小乘巷西口的大樹旁邊，先生抬頭看看樹感慨道：‘樹有四季變化、陰陽向背，你要能把樹畫好就不錯啦！’。”金煜笑著給記者描述當(dāng)時的情景。

金煜收藏了明代大書法家文徵明的一幅真跡，啟功先生在他家見到這個手卷以后，拿回寓所在卷尾題跋了一段，先生這段書法讓金煜看得如癡如醉，連聲感嘆世上居然還有人能寫出這么漂亮的字！出于對啟功先生書法的仰慕，金煜打算向先生求一幅墨寶，以便自己平日學(xué)習(xí)和臨摹。

于是，金煜拿出自己珍藏的日本卷紙，親手研了朱砂墨，用小紅毛筆沾著朱紅色，比著界尺，一絲一線地給卷紙畫上了朱絲欄。啟功先生在看到金煜拿過去的卷紙之后，十分高興，稱贊道：“你這個格子畫得認真，能畫成這樣也不容易啊。”就這樣，啟功先生收下了這個長卷。兩三個月過后，有一天金煜去啟功先生那里串門，先生就把長卷拿給他。在打開長卷以前，金煜也不知道啟功先生會寫什么，他猜測這一丈多長的卷紙，先生一時肯定寫不完，大概會今天寫一段詩，明天寫一段詞什么的。“我打開一看，居然是‘草書千字文’，一時間我大喜過望，拿回家看了一遍又一遍，簡直愛不釋手”，金煜高興地說。

據(jù)金煜介紹，啟功先生寫這幅“千字文”的時候正逢“四人幫”倒臺。“文革”期間啟功先生和中國眾多的知識分子一樣，曾經(jīng)歷了很多不公正待遇，先生都默默忍受下來，甚至還開玩笑說自己的書法是“文革”期間抄寫大字報練習(xí)出來的。1975年啟功先生失去了相濡以沫大半輩子的老伴，“先生和師母的感情十分深厚，師母對啟功先生照顧得無微不至，她去世以后，啟先生所寫的詩和談話間無不流露出對老伴無盡的思念”。“文革”后期，啟功先生的頸椎病犯得很厲害，金煜經(jīng)常見到先生前面帶著有機玻璃罩，后面帶著箍，挺著脖子艱難地在路上走，病情嚴重的時候啟功先生還曾暈倒在路旁。“文革”過后，啟功先生的頸椎病奇跡般地好了起來，先生的心情也十分舒暢，還經(jīng)常跟朋友說：“這‘四人幫’倒了，我這頸椎病也好了。”可見其當(dāng)時愉快的心情。

也正是在經(jīng)歷了這樣的歷史過程后，啟功先生的書法更彰顯流暢和靈動。金煜向啟功先生索求的“草書千字文”就是在這樣的狀況和心情下寫成的，筆畫十分流暢，使用中鋒取得骨力、側(cè)鋒取勢都表現(xiàn)得非常到位。

金煜告訴記者，草書是通過筆畫抒發(fā)自己性情的最好載體。啟功先生在長卷后的題跋里也談到了自己的創(chuàng)作過程，言其“時作時輟”，但這絲毫不影響這幅作品的完整性，通篇看起來行與行、字與字都渾然一體，且首尾呼應(yīng)，仿佛一氣呵成，完全是啟功先生高明的書法功底和愉悅心情的自然流露。除了高深的藝術(shù)成就，啟功先生的“草書千字文”因其數(shù)量稀少而更顯珍貴。金煜介紹說，先生的行書十分常見，草書卻很少，完整的草書千字文則更是稀有。

四十載師生 情深似海

在啟功先生逝世的追悼會上，金煜曾給先生寫了一副挽聯(lián)：“四十載師生情深似海，萬千般教誨沁心入腑。”這副挽聯(lián)恰如其分地表達了金煜和啟功先生之間的深厚感情，也表達了金煜對先生逝世的哀思。

“我母親在世的時候，每逢過年都會給啟功先生帶一些她做的年菜，比如米粉肉、肉皮凍、炒咸食等。每年這個時候我都會送給先生一枚年號章，那時只要我一摸兜，啟功先生就知道我又給他送印來了。”金煜說，算起來他總共給啟功先生刻了三十多方印，這些印章先生生前都曾用過，尤其像“浮光掠影樓”等更是常用印，這讓金煜感到無比榮幸。啟功先生乙酉年去世之前，金煜給先生刻了最后一枚年號章，這枚印章成了他和啟功先生的永久紀念。

在出版《啟功草書千字文》的時候，啟功先生也對金煜關(guān)照有加。1995年冬，金煜去先生家商量出版事宜，說：“我想把它出版，事務(wù)由我去跑，稿費歸您。”啟功先生搖頭說不行，隨即拿出一個紙條，寫道：“這個作品是我送給金先生的禮物，由他決定處理” 。

在確定封面題字上，啟功先生更是打破傳統(tǒng)規(guī)矩，堅持讓小自己一輩的金煜來題。對這樣的事，金煜自然心中有數(shù)，按規(guī)矩應(yīng)該由啟功先生的老師或者同輩中的名人來題寫，他作為學(xué)生哪有資格給啟功先生題寫書名呢？第一次說到這個事情時，金煜便婉言謝絕了先生的建議，希望先生能找趙樸初先生或其他人來題寫。過了一段時間，金煜再請先生題書簽時，啟功先生生氣地說：“你要再不寫，我就上大鉛字了。”雖然深知啟功先生不同意用鉛字裝飾封面，金煜還是再三推辭。后來啟功先生的內(nèi)侄章景懷給金煜說：“你們爺倆有這種緣分、這種情感，金先生您就寫吧！”金煜一看不好再推脫了，這才誠惶誠恐地題寫了《啟功草書千字文》一書的封面。說到這里，金煜感嘆道：“這是先生提攜學(xué)生，同時也是鞭策學(xué)生啊！”

萬千般教誨 沁心入腑

啟功先生不僅是國學(xué)大師、教育家、古文字學(xué)家、詩人，又是書法家、畫家，還是文物鑒定家，他在書法上的造詣尤為突出，對后人影響也最大。金煜說，啟功先生的書法崇尚自然，并蘊藏著深刻的內(nèi)涵，是其眾多學(xué)識融會貫通的結(jié)晶。有一次金煜專門請教啟功先生道：“外面那么多仿您的東西，怎么看怎么假，為什么都寫不像呢？”啟先生解釋道，書法是人性情的自然流露，性情因人而異，寫出來的字又怎么會完全一樣呢？在后來反復(fù)學(xué)習(xí)啟功先生作品和著作的過程中，金煜對先生所說到的“自然”二字體會愈加深刻。

“你們看啟功先生給我寫的千字文，雖然是臨摹智永禪師，但只是保留了其某種字型和結(jié)構(gòu)的風(fēng)范而已，主要還是啟功先生自己的運筆和風(fēng)格，所以啟功先生的這個草書，除了是其扎實功底的自然流露，也是一種再創(chuàng)造，最終形成了別具一格的‘啟體’。”金煜介紹說，啟功先生在送給他《草書千字文》之后，還特意囑咐道：“你不要照著我的寫，我從哪學(xué)的，你也從哪學(xué)。”這也是啟功先生重要的書法教育觀點之一，后來金煜直接臨摹智永大師的“真草千字文”，的確受益匪淺。

生活中啟功先生也是很好的老師。金煜感嘆說，先生一生極為簡樸，雖然當(dāng)時大學(xué)教授的待遇并不低，但家里幾乎沒有什么東西。有段時間北京十分流行做木器家具，比如沙發(fā)、酒柜之類，金煜看到別人做也動心了，正要請木匠，啟功先生問他：“做這個干嘛？”金煜仔細一琢磨：對啊，做這個干嘛呢？于是打消了趕潮流做家具的想法。

作為鑒賞家，啟功先生也堪稱一代師表。他從不擺架子，更為難能可貴的是他愿意看畫。金煜說，以前啟功先生經(jīng)常到他家看畫，看完還會詳細地給他分析。有時候金煜不在家，啟功先生看完畫就會拿鉛筆寫一些小紙條，說明哪個是真的，為什么真，哪個應(yīng)該是怎么樣的，有疑問的地方先生會畫問號表示有問題，等等。金煜到現(xiàn)在還保存著當(dāng)時那些珍貴的便條。有時候，金煜介紹啟功先生去朋友家看畫，先生也會欣然前往。啟功先生經(jīng)常對人說：“我愿意看畫！”在他看來，只有不斷地看，不斷琢磨，再經(jīng)過思考研究，才能真正了解真跡和贗品的區(qū)別，鑒定能力才會得到提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