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長篇小說《秦腔》生動地描繪了西部農村農民近20年來的生存狀態,表現了中國社會的歷史轉型給農村帶來的巨大震動和變化中的種種問題:土地經營失去引力,市場經濟難以發展,出外務工缺乏經濟、人身保障,道德敗落,老街消失,從而深刻地揭示了解決中國“三農”問題的必要性和緊迫性。
[關鍵詞]賈平凹;《秦腔》;新農村建設;必然性
[中圖分類號]1207.4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7408(2007)03-0107--03
《秦腔》是賈平凹的長篇封山之作。作家以故鄉棣花街父老鄉親的生活故事為原型,描繪了近20年來西部農村農民的生存狀態,表現了中國社會的歷史轉型給農村帶來的巨大震動和變化,折射出十分尖銳的農村矛盾和嚴重的“三農”問題。從2005年4月《秦腔》的出版到10月十六屆五中全會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重大戰略決策的提出,也許是一種巧合,但小說所反映的問題說明,從根本上解決我國“三農”問題既是歷史必然,而且也非常緊迫。
(一)
《秦腔》以細膩平實的語言,集中表現了改革開放年代鄉村的價值觀念、人際關系在傳統格局中的深刻變化,字里行間傾注了對故鄉的一腔深情和對社會轉型期西部農村現狀的思考。書中大部分人和事在棣花街上都能找到根根蔓蔓,賈平凹稱“我決心以這本書為故鄉樹(豎)起一塊碑子”。棣花街在小說里叫清風街,秦嶺山中一個人多地少的小盆地。在這個特別貧窮卻各色能人扎堆的山村,始終貫穿著老支書夏天義和新支書夏君亭圍繞打壩淤地搞傳統農業還是建市場抓經濟的思想沖突和矛盾爭斗:一輩子視土地如命的老支書夏天義,因為國道改線要毀掉村里的數十畝耕地、果園,組織村民擋道挨了處分,加之前些年組織村民打壩淤地,因天旱沒有成效被迫下馬,心灰意冷撂挑子給鄉上看,沒想到鄉政府立馬把他的侄子夏君亭從農機站派回村任村主任,接了他的班。但是,夏君亭是一個輕視土地重市場,具有開拓精神卻作風強硬霸道的“獨人”,于是,尖銳的思想沖突和爭斗在叔侄間展開。
夏天義雖然已經退位,但仍關注著村中的人事,仍然固守“農民靠土”的信念,視土地如命。年已七十多歲的他不僅承包了別人外出打工荒了的責任田,而且看到一些人把地荒了,一些人卻不夠種,聯名上書,提出重新分地的建議:“使每一寸地都不閑,使每一個人也都不閑。”新班子上任后,他仍堅持動員村民繼續在七里溝打壩淤地,堅信一定會為全村淤出數百畝好地,新主任夏君亭不但提出反對,還背著村民將七里溝換了鄉上水庫的魚塘,夏天義得知后,找鄉領導要回了七里溝,自己帶著啞巴孫子和“瘋子”引生(小說故事的敘述者)進駐七里溝,堅持運石筑壩淤地,最終在一場大雨后山體滑坡,永遠葬身于他全心牽掛的七里溝山石碓中。
與夏天義的傳統農業觀念不同,夏君亭卻認為種地不劃算,力主建農貿市場,因為建市場又要侵占幾十畝上好耕地,遭到夏天義的代言人——現任支書秦安等干部的抵制,使兩委會議無果而終。夏君亭采取暗中報案抓賭等手段打擊了秦安并取而代之任了支書,掌握了村務決策權,貸款建起了農貿市場。但是,新建的市場在短暫的紅火之后,因農副產品滯銷很快變得冷寂,“攤主已經換了幾次”,“退讓的知道那是個水坑,一進去撲通就淹沒了”。
山區人多地少,傳統的糧食生產成本高,售價低,農民手中沒錢日子難過,對土地失去了承包初期的熱情,而建設市場搞貿易,山區又沒有多少物資流通,市場經濟的道路也走不通,難以拯救清風街的衰落。不堪重負的農民,無法再守住土地,青壯年們一步步從土地上走出,尋求新的出路。秦腔就像是這塊土地上的挽歌,蔓延成令人心痛的絕響。村中只留下老弱病殘,既而又造成了土地的粗放經營甚至撂荒,村里死了人都發愁抬不到地里去,因為村里沒有了青壯勞力,都跑出去討生活了。
但是,對于這些只會土里刨食、文化素質、勞動技能低的山區農民,走出去又能怎么樣呢?小說對此作了如實的記述:后輩人都不管了土地,都離開了清風街,而他們又不是國家干部,工不工,鄉不鄉,城不城,一生就沒根沒底,就像池塘里的浮萍。他們背井離鄉,在外看人臉色,替人干不愿干的臟、險、苦、累的活,常常又討不來工錢;清風街在省城的就有幾十個,除了在飯館當服務員外,大多是賣炭、撿破爛、販藥材、工地上當小工,還有的不知道都干了些啥。回來的,不是出了事故用白布裹了尸首,就是缺胳膊少腿。狗剩出去背了一年礦,回來就得了病,穿的褲子露著屁股蛋子,連孩子的學費都交不起,后來因帶頭在自家林地(“退耕還林”示范點)的空間種蔬菜被鄉長撞見,取消了退耕還林所有補貼,還被宣布罰款200元,連愁帶嚇,服農藥自殺;俊德因堅持生兒子,超生被重罰,帶著一家人去了省城,他撿破爛,女兒賣淫;羊娃在省城打工沒掙下錢,年關將近,到一戶人家偷盜被發現,殺人被抓。
(二)
《秦腔》并非是寫戲臺上的秦腔,而是要描繪一曲“秦人之腔”,它在小說里是一種民間文化的載體和傳統文化的象征,即使清風街上有那么多的人曾像熱愛生命般地熱愛它,但它仍然宿命般地走向衰敗,作家借秦腔的敗落象征古老的農耕文化的解體和忠厚善良、淳樸勤儉的鄉風民習、精神道德的日漸衰落,正如小說封底所說,《秦腔》是“傳統民間文化的挽歌”。
夏天義既是清風街長期的統治者,也是清風街的精神領袖,可是卻統治不了自己的家。他有金、玉、滿、堂、瞎瞎五個兒子,兒子、媳婦常常為了老人的贍養、后事的分擔爭來吵去,鬧得不可開交。特別是二兒子慶玉,雖為公辦教師,卻不認真教學,惟利是圖,今天一根椽,明天一根檁往家扛,一心營造自己的安樂窩,為了蓋房多拉集體的磚,不惜為磚場負責人拉皮條。新房建成后,拋棄了原妻,與長期通奸的本村貧窮結巴的武林之妻結了婚。新支書夏君亭是一個有文化、有開拓精神,也想干一番事業的新型干部,但他為了鞏固自己的地位,打擊與自己不同意見的干部和村民,采取陰謀手段,設局抓賭、捉奸,引起村民反感,遭到暗中報復。村磚場負責人三踅是村里的一個歪人,長期霸占磚場,既不承包,又不讓別人承包,為了自己的私利,經常惡人先告狀,是有名的“惹不起”。人與人之間,都變成了利益交換和利用的關系,村民們常常為了一只雞,為了一點賠償,大打出手,鄰里婆媳反目成仇。短暫的收種農忙一過,大多村民無所事事,不分晝夜,扎堆閑諞,酗酒搓麻將。村干部到上邊跑項目,要資金,送錢不說,公款請吃請喝,什么熊掌、驢鞭,一應俱全。村里的農貿市場開業后,丁霸槽等人建起了“豪華”的萬寶酒樓,吃喝玩樂“一條龍”。有權有錢的人在這里徹夜不歸,引發了家庭矛盾。夏君亭就被老婆堵在小姐房里,大鬧酒樓。與此同時,違法亂紀事件不斷發生,夏天義的四弟夏天禮一直偷偷摸摸倒販銀元,被人殺害在村邊的小樹林里,而此時,他在運輸公司跑客運的兒子、兒媳卻因為收錢不撕票,貪污票款被扣押,險些造成父死無人送終的境況。而偷盜、搶劫、賭博、家族械斗的案件接二連三發生。
鄉風如此,昔日祥和安樂的老街也幾乎要廢棄了:“門板有的還在,有的全然腐爛,從塌了一角的檐頭到門框腦上亮亮的掛了蛛網,蜘蛛是長腿花紋的大蜘蛛,形象丑陋,使你立即想到那是魔鬼的變種。街面上生滿了草,沒有老鼠,黑蚊子一抬腳就轟轟響,那間曾經是商店的門面屋前,石砌的臺階上有蛇蛻一半在石縫里一半吊著。……而老街人家在這些年里十有八九遷居到國道邊,他們當然沒再蓋那種一明兩暗硬梁房,全是水泥預制板搭就的二層樓,冬冷夏熱,水泥地面上滿是黃泥片,廳間蠻大,擺設的仍是一個木版柜和三四只土甕。”
土地的荒蕪,打工的艱難,道德的敗落、老街的消失……這難道就是20世紀末中國農村的現實狀況嗎?真實嗎?初讀《秦腔》,筆者被書中消極、頹敗、失望的情緒壓得喘不過氣來。不禁疑問:難道賈氏又犯了被評論界多次批評的“反真實性的消極寫作”老病了嗎?其實不然。《秦腔》雖然充斥著奇人異事,畸情怪戀,甚至酸對聯、黃段子、性場景的粗俗描寫,有“格調低下,把農民身上的垢甲搓下來給農民看”之嫌,農村現狀的展示也有局部問題放大之誤,因為西部山村的問題具有一定的地域特殊性,在整個中國農村不具有普遍性。但字里行間,農家出身的賈平凹對西部山區現狀特別是現實問題的反映卻是真實的,也是真誠的,就西部農村而言,確已經到了“農民真苦,農村真窮,農業真危險”的地步。
《秦腔》真實、真誠之處在于作家不僅描繪了山村貧困、落后的現象,而且對農民返貧的原因進行了深刻的考察、分析:“這里沒有礦藏,沒有工業,有限的土地在極度地發揮了它的潛力后,糧食產量不再提高,而化肥、農藥、種子以及各種各樣的稅費迅速上漲,農村又成了一切社會矛盾的泄洪地。體制對治理發生了松弛,舊的東西稀里嘩啦地沒了,像潑出去的水,新的東西遲遲沒有再來,來了也抓不住,四面八方的風方向不定地吹,農民是一群雞,羽毛翻皺,腳步趔趄,無所適從”。承包經營在解決了農民吃飯問題后,國家的注意力轉移到了城市,農民經濟負擔過重。一方面農村人多地少,種糧成本高,售價低,豐產不豐收,種地不劃算甚至賠本,手中沒錢。另一方面,村鎮電力、教育等事業經費沒有來路,土地整理、水利設施建設缺乏政策、資金支持,大都靠農民集資,加之各種稅收多如牛毛,不斷上漲,如“土地稅、農牧稅、公積金提留、公益金提留,以及教育附加費、公路代金費、治安聯防費、社會福利費、文化衛生費等等”。因為農民不堪重負,村上每年為了完成上級布置的任務指標,貸款墊繳,造成村集體經濟窟窿越來越大。每到冬閑,鄉村干部整天追著群眾“催糧要款”,村民繳不起,只能軟拖硬磨,鄉鎮干部則動用武力征討,抬門溜瓦,裝糧拷人,干群關系尖銳對立,不安定因素驟增,甚而引發了龍年年關村民圍攻鄉政府的“年終風波”。
(三)
回顧半個世紀新中國經濟發展史,因國情決定必須優先發展工業,特別是重工業,國家一直采取農業支持工業,農村支援城市的發展戰略。農業負擔陷入“過重——減輕——再加重——再減輕”的不良循環,農村經濟狀況也隨著這一循環波動,以致“三農”問題愈演愈烈,幾成頑癥。十六屆五中全會提出的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的“三農”政策為什么會令農民振奮,最根本的就是要打破這種不良循環。不是簡單地減輕負擔,而是一舉取消延續2600多年的農業稅(“皇糧國稅”在農民看來本是天經地義的事),不僅取消負擔,而且實行“工業反哺農業,城市支持農村”和“多予少取放活”的方針。這無疑是徹底解決“三農”問題正確有效的戰略決策。賈平凹先生在《秦腔》寫作時,肯定沒有想到也不會想到中央政府會有如此巨大的動作。但新農村建設戰略的提出,反證了作家對農村、農民問題原因的分析切中要害。
《秦腔》的寫作始于2003年,歷時近兩年難以結稿,其間四次增刪修改,差不多快要改傻了。對于靈氣十足、高產的賈平凹來說,此況史無前例,可見其艱辛程度。究其原因,不是作家疑惑的“精力不濟”和“江郎才盡”,而是作家看到農民問題的嚴峻和癥結,但對這一問題該如何解決,作者內心充滿了迷茫和無奈,不能給讀者一個圓滿的答復,對于舊的為什么要走,新的為什么要來,作家充滿了困惑,他只能對過去的點點滴滴予以憑吊和懷念,沉浸在無邊的困惑、無奈甚至是痛苦之中,不能自拔。正如“后記”中所寫:“難道棣花街上我的親人、熟人就這么很快地要消失嗎?這條老街很快就要消失嗎?土地也從此要消失嗎?真的是在城市化,而農村能真正地消失嗎?如果消失不了,那又該怎么辦呢?”站在已經廢棄的老街前,作家的心情一定是壓抑、焦慮、痛苦和不知所措的,但這只是問題的一個方面。而另一方面他從眼前的現實中,從潛意識里與這個時代在出人意料的地方建立了一個非常秘密而直接的聯系,觸及到了時代的一個重大課題,中國的“三農”問題和矛盾已經成為小康建設一個繞不開的坎,到了非解決不可的程度,中國的決策者肯定不會容忍農村、農民的現狀繼續下去,必然會著手下力氣解決,只是動作大小和遲早的問題。小說的最后寫道,夏天義聽說縣上派人來調研他反映的問題時,就說:“一壺酒都冷喝了,才端來火盆呀!”接著又說:“總算來了,來了就好,……”這實在是作家自己的感嘆和預感,果不其然,在《秦腔》出版僅半年的時間里,十六屆五中全會就提出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的重大歷史任務,把解決“三農”問題放在各項戰略任務的首位。要求按照生產發展、生活寬裕、鄉風文明、村容整潔、管理民主的要求,扎實穩步地推進社會主義新農村建設。緊隨其后,胡錦濤、溫家寶等中央領導多次從農村的落后現狀與我國現代化建設、小康建設的矛盾和統籌城鄉工農協調發展的戰略高度,論述了新農村建設的重大意義,提出了“全面建設小康社會,最艱巨、最繁重的任務在農村”,“解決好‘三農’問題仍然是全黨工作的重中之重”等重大命題,新農村建設無疑是新中國農業繼土改、合作化和家庭聯產承包經營之后的又一次重大歷史轉折,新“三農”政策體現了經濟建設、政治建設、文化建設、社會主義建設和黨的建設的協調統一,對農村現狀具有很強的針對性,中國農業開始了負擔型農業向受惠型農業的徹底轉變,它必將惠及億萬中國農民,進而從根本上解決長期困繞我們的“三農”問題。
[責任編輯:黎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