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代的道具（二篇）

黃色翻毛皮鞋

童年時，在天氣不是太冷的時候，我往往是赤腳行走的。至今，我仍然認為讓腳與地氣相接是最好的健身運動。特別是夏天疾走，腳心透著地的溫涼，是非常愜意的。遇到平順、松軟的土地，更是一種享受。光腳丫子的那種舒展，至今仍然留在記憶里。

鞋，是對腳的一種體貼還是一種強迫，只有腳丫子最清楚。舒適的還是手工做的布底鞋?？上С抢镆押苌儆腥舜Ｎ矣浀猛暝谵r村，穿得最華麗的一雙鞋是母親做的紅色燈草絨布鞋，白底紅幫子。除夕下午很隆重地洗腳，套上呢龍襪子，再穿上那雙紅布鞋。走過一家又一家的房檐，往人面前站著，低頭看鞋子，大人就夸好看。再到孩子堆里一站，那鞋子就像旗子一樣耀眼。小女孩的這點虛榮心滿足之后的幸福感，不亞于男人功成名就衣錦還鄉的意味。那是我平生印象最深的一雙鞋子。

但是，當我穿著那雙紅布鞋走進縣城坐在燈光球場的臺階上(那是縣城的中心，藍球架上有時會架上高音喇叭，全城的人都坐在球場上參加批斗會)，我卻發現燈光球場上到處是翻毛皮鞋在晃動。黃色的翻毛皮鞋，曾經是無所畏懼的象征。當它面對一雙柔軟的布鞋時，明顯地炫耀著它的優越。今天很少見到翻毛皮鞋了，想起它，我的心就被那淺淺的毛刺痛。它讓我第一次體驗差異，我與他們，一個鄉下孩子與一個城里孩子的堅硬的差別。翻毛皮鞋是城市居民身份的象征。它們在堅硬的水泥地上放肆地噼叭作響，鞭炮式的響聲讓我心驚肉跳。它們追逐足球或籃球，那么多的足球和籃球啊，讓我眼花繚亂。在那之前，我只見過一個籃球，在四川省鹽亭縣八角區林農公社三大隊小學的操場上，從一年級到五年級上體育課時，只有那個唯一的塑料籃球。

從黃色翻毛皮鞋往上看，往往是藍色的的確良褲子，草綠色的軍上衣，臂上套著一塊特別醒目的紅袖套，上面有毛澤東手書體的金黃大字：“紅衛兵。”

那是一個時代最酷的青年形象。想必文革中很多人都記得這種樣子。黃色翻毛皮鞋是踐踏過很多最不應該踐踏的東西的，包括人的思想和身體，很多人曾經對這種鞋子有過錐心和顫栗的回憶。伴隨著那時的流行語：“踏上一只腳，讓你永世不得翻身?！?/p>

后來，我在丁玲的《牛棚小記》里讀到這樣的句子：

“‘砰’的一下，房門被一只穿著翻毛皮鞋的腳踢開了。一個年輕的小伙瞪著眼看著屋里。

我問：‘干什么?’

他道：‘干什么!時間不早了，帶上東西走吧!’

我明白這是××隊派來接我的‘解差’。管他是董超，還是薛霸，反正得開步走，到草料場勞動去。”

第一次看到翻毛皮鞋時我九歲?，F在我慶幸我當時生活在鄉村，那些赤腳或布鞋走過的日子，雖然并不轟轟烈烈，但并未染上那個時代的狂熱。

翻毛皮鞋粗糙的皮和那一種炫耀的黃，還是刺疼了我的眼睛，并由此嵌進我的記憶，以至三十多年后我要提筆寫下這篇短文，是因為它刺疼了我的自尊。那時我呆坐在燈光球場邊的石階上，眼睛里是繚亂的黃色形成的漩渦，身邊竄來竄去的是籃球的響聲。我呆呆地想著一種堅硬的差別：我與他們；農村孩子與城市孩子；燈芯絨布鞋和翻毛皮鞋。我從那個生活了九年的山溝里第一次到了縣城，第一次看見那么多的燈照亮了寬大整潔的水泥地球場，第一次看見那么多的籃球和排球，第一次看見那個紅色的袖套，第一次看見城里孩子無所畏懼的表情，第一次深切地體驗了生存境遇的差別。鄉村被大山封閉的世界的完整性被撕裂了，純凈的心空被差異涂抹上濃重的一筆。世界向我掀開它的另一處視角。

那一刻我的童年結束了，我的小眼睛里盛滿了無人理睬的憂傷。沒人告訴我答案，我也無法向人訴說。我一遍又一遍地想著：為什么，為什么?堅硬的現實總有一種強暴的意味，它只有接受認同。但我的內心無法認同，我一遍又一遍地想：我的生活為什么與他們不同!

那時我就那么坐著，怯怯地坐在石階上想著無法解答的問題，心里無助得想哭，卻沒有流出淚水。長大后，我多次體驗到這種情緒，照舊無法落淚。很多問題終身困擾著我。比如這個“差別”一詞，我至今無法解答?！捌降取币埠?，“公平”也罷，其實是人類一種良好的愿望；但在現實中，哪兒有完全的平等，又到哪里去找真正的“公平”呢?

但那時，年僅九歲、體重只四十斤的一個瘦弱小女孩，一直把這沉重的問題壓在心上。以至幾十年之后黃色翻毛皮鞋還一直躍動在記憶里，連同那個堅硬的現實問題，至今仍在拷問著我。

高音喇叭

我躺在有些發黑的蚊帳里，看著墻與屋頂交界的地方掛著一個薄薄的喇叭；深灰色的一個圓盤，在風中搖晃，露出背面的一些金屬，神秘地放著幽光，聲音似乎通過一根柔軟的導線，跑過地下跑過墻角匯聚在那只喇叭里，然后再慢慢從細細的網中流放出來，風一樣飄到床上飄進我的夢里。

我的童年，每天清晨都是在喇叭里播出的歌聲中醒來的。每早必是以《大海航行靠舵手》開始，以《國際歌》結束?！按蠛：叫锌慷媸帧敝?，就會聽到收音機里的報時聲，然后會是“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播音，“現在是‘新聞和報紙摘要’節目”，往下是誰又會見誰，國內又在“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

那時候，我覺得喇叭是一個很有魔力的物體。那是大人物的發聲器。播音員傳播的也是大人物的聲音。有時公社里的頭頭腦腦也在喇叭里發話，往往講的是“階級斗爭新動向”，或“革命形勢大好”，“抓革命，促生產”之類。有時候，喇叭里會通知某天在人民公社的廣場上要召開公捕大會或批斗大會，請全鄉的革命群眾參加。臨到那日清晨，家家戶戶天未亮就起床煮早飯，飯后穿上最好的衣服，互相吆喝著從田埂上、屋舍邊奔向通往公社的土路。大家互相說笑著，男男女女當然也免不了打情罵俏。農人們像圍繞太陽轉動的向日葵一樣服服貼貼地遵守喇叭里傳出的命令。在我童年的印象中，喇叭總是高高在上——自家的墻頂或是村莊的某個大樹上，它發布的都是“最高指示”，我們每天都在“最高指示”下規規矩矩地生活，含辛茹苦地生活，忍饑挨餓地生活。

到了公社的廣場上，就會見到更大更響更多的喇叭。戲樓被搭成主席臺，戲樓兩邊的墻上會赫然安著一些很大的喇叭，比我家的廣播大多少倍。戲樓前空地邊的樹上、山崖上、電桿上都會安上喇叭。我們所在的村離公社最遠，往往趕到這里時，靠前的位置已被占領，樹上、山崖邊可以居高臨下的位置也被占領，我們只有站在后面。我那時太矮小，只能看見大人黑壓壓的背影，穿著青色或藍色的衣衫，有補丁或汗漬。有時大人會將我背在背上，透過蝌蚪群一般森密的腦袋空隙，我才能看到主席臺的情形。大人物們安坐在凳子上，被剃成光頭的罪犯們站在前排，有荷槍實彈的公安看押，地主、富農站在戲臺下面，由同樣荷槍實彈的民兵看押，一律地低著頭，間或有人抬頭看人或頭還不夠低的，都會遭到那些看押者粗暴的巴掌，頭立即便低到前胸，一副向人民群眾低頭認罪的樣子。

背上一會兒，大人會累的，我就只好下來。站在人群里，我昏昏沉沉。這時往往喇叭就響了——所有的喇叭一齊響了，戲樓前的、樹上的、電桿上的、山崖邊的一齊嗡嗡作響，伴隨著強烈的電流聲，人聲反而聽不真切，但喇叭里的語調卻以極度夸張的氣勢向會場上散發出來，每一個人都被籠罩被包圍被震撼。

我癱坐在地上，雙手攥著屁股下的一塊小石頭，仿佛它是喇叭的海洋里唯一安穩的地方。然后我看著喇叭，它那锃亮的金屬般堅硬的外形，沒有一絲柔軟的氣味。太陽加重了它的效果，強烈的光線和尖厲的聲音一齊向我擠壓而來，我驚惶失措卻無法躲避。跳蕩的陽光，濃烈的汗味和空氣中一浪迭一浪的聲音刺痛了童年的記憶。那時，我對這種很大的喇叭便有一種恐懼感，它如同堅硬的判決一樣威懾著幼小的心靈。喇叭里傳來的名字，后面要墜上沉重的“有期徒刑”之類的字眼，于是我覺得那些低頭認罪的人，都是違背了喇叭的“指示”，以致于喇叭就會判決他，叫他低頭認罪的。而“低頭”之后，這一輩子就算完了，就無臉再抬頭見父老鄉親了。

后來，我進城讀書后做一名市報的記者，報道一次公捕公判大會。會場設在體育館，四周依然架設著喇叭。我坐的位置離主席臺很近。政法委一位略顯寬闊的女書記——肩膀和雙臂就像雄健的男人一樣挺闊，一副剛直不阿、鐵臂銅墻的派頭，如同正義和法律的化身，唯一有點女人味的是她那一頭細碎的卷發，遮掩了照樣寬大的臉，嘴唇上涂著夸張的紅唇膏。這樣的嘴宣讀公判書時，發出的聲音異常堅定，斬釘截鐵，不容置疑，聲音被高音喇叭夸張得極為尖厲，當她宣布“判處死刑，立即執行”的時候，會場上突然安靜下來，只有喇叭遞次把她的聲音送了出去，聽上去就像宣讀了很多遍，每一遍有一兩秒的間隔，最后一遍是回音，然后是死一般的沉寂。這時，體育館場內的罪犯堆里，有一個漢子腿在哆嗦，突然就癱倒下去，套著白手套的兩名武警戰士眼疾手快，雙手一提，那漢子懸空起來，腿縮成一團，全身顫抖得像一堆風中的垃圾。兒時的恐懼襲來，我居然像被宣判的罪犯一樣害怕。我再次對高音喇叭產生了莫名的惶恐。它代表著最高的權力。在這個至高無上的權力面前，個體只有服從。人內心的顫栗，生命無助的哀告，眾目睽睽而視若無睹。我不知道那罪犯是如何懾于人民民主專政的威力的，我只看見一個人在顫抖，他的癱倒讓我突然渾身無力。而一個罪犯要正視即將到來的死亡，他必定是沒有心理承受力的，他的顫抖表明他內心的恐懼；而我們全體，居然只是冷冰冰地看著，甚至極富快感地看著——他將死，而我們還幸運地活著。他的顫抖興許還會成為某些男人下酒的談資，助長我們那點可憐的幸福。我再次想起兒時聽高音喇叭的情景。我不知道，是誰利用這個小小的發明，傳播著人與人之間的冷漠和仇恨，并玷污了珍貴的童心，塑造著人類堅硬冰冷的內心?

經歷過文革的人，對高音喇叭都有著很深的印象。我想，那些用高音喇叭發號施令的人，一定是很威風很暢快的；而那些在高音喇叭下“茍延殘喘”的“牛鬼蛇神”，很可能一聽到那聲音都怕得起雞皮疙瘩的，伴隨著“打倒”之類的口號，以革命的名義掃蕩人間的溫情，讓我們的聲音都帶著金屬的氣息，這又是誰的發明?

高音喇叭現在已經很少見了，各種音響取而代之，但愿它播出的是美妙的關于愛的音樂，而不是強權的干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