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偉章和他的小說（評論）

《紅瓦房》的開篇說：“事情的開始非常簡單……”是的，看上去很簡單，不過就是一個喪妻多年的男人，需要找一個女人解決生理上的問題。這個女人在鎮上是外來戶，住在與鎮子主居地有段距離的紅瓦房里，名聲很不好。而那個男人，也就是小說中的陶志強，正是“沖著那不好的名聲去的”。如果按照通常的套路，就這么走下去，小說也不是不成立，但它決不可能具備現在這個小說的力量感，更不可能是羅偉章寫的小說。羅偉章的小說總是輕輕地打開一扇門，讀者只要進了這扇門，就會發現，里面是一個越來越深廣的世界，從對現象的考察，深入到對價值疑難的剖析以及對靈魂的追問。羅偉章總是在沉著的敘述中，從容不迫地展示出引人深思的藝術說服力。在《紅瓦房》里，陶志強去找了那個女人，但是，他觸摸到的卻不是女人的肉體，而是作為人的尊嚴———他的，還有那個女人的。由此，他踏向了“拯救”之路。他要拯救自己的道德感，也要拯救女人那顆苦難的心。他尋找到的出路，便是與女人正正當當地結婚，把自己的行為納入社會秩序化的范疇。然而，這條路是艱難的，因為那個女人之所以名聲不好，并非如傳言說的那樣出賣肉體，而是被副鎮長何開勛霸占；另一方面，陶志強的面前橫著三個兒子，長子堅決反對，次子唯哥馬首是瞻，三子同情父親，卻性情懦弱，在生活面前無所適從，因而聽命運擺布。總而言之，三個兒子形成的核心意見，便是寧愿讓父親花錢去找女人，也不讓他再婚，因為他有一套很可能升值的房產。

然而，如果就此把這部小說理解為對權力濫用的批判，或者一般意義上的“老人問題”，那才是真正的簡單。作家的目的不在這里。作家的目的是要為人的心靈找到一條通向自由的路徑。這是一個很大的主題。一個很大的、很抽象的主題，卻能用這么一個“常規”性的故事來表達，恰恰體現了作家的功力。而我們往往只注意了故事的外殼，忽視了作品本身所具有的寬闊度。李敬澤先生說：“羅偉章注定被簡化。”他指的應該就是這種粗暴的閱讀方式。但就羅偉章本人而言，他似乎從來就沒在意過別人怎么評價他。對文學理想的忠誠，使他深知自己的使命，他柔和謙遜的外表底下，有一顆倔強的心。這顆心放得很遠，不設邊界。他在一次接受采訪時說：“地方文學如何走向全國，中國文學如何走向世界———這種命題是不成立的。文學就是文學，文學沒有邊界。我們說四川文學、陜西文學等等，從很大程度上是指生活在那個地域里的作家，與文學本身并沒有多大關系。因為受著同一塊土地的滋養，他們的作品可能在外在生態上有某些相似處，但不能因此就以一個地理上的概念去規囿文學。無論這個地理概念多么大，當它用來規囿文學的時候，都是把文學縮小了。文學是個體心靈的回聲，心靈的自由和寬廣，是沒有度的。———如果真要承認文學有一個邊界，那么，只要那塊地域上的寫作者看不到這個邊界，他寫出的作品，你不要求它走向全國，事實上已經走向全國了。走不出邊界的作家，恰恰是因為他看到了那個邊界。”由于此，羅偉章反對以題材劃分文學，比如現在流行的“底層寫作”的提法，他覺得根本就不成立。好的文學，沒有題材和地域的分野。他甚至說得很極端，認為我們的文學之所以不夠宏偉，就因為這種小家子氣，見到個什么東西，就扎上柵欄，像劃分菜地一樣。

雖然跟羅偉章認識時間不長，接觸更少，但我知道他是一個有傳統感的人。這種傳統感的獲得，首先得益于生活的教育。他小時候過得很苦，母親早逝，家境極貧，母愛的缺失以及長時間吃不飽飯的經歷，使他從小就懂得了人和土地的關系，懂得了犧牲和掙扎的內涵。他的長達40萬言的小說《饑餓百年》，就含著飽滿的激情描寫他的故鄉，故鄉人為生存而戰斗，或者頹唐；為糧食而歡笑，或者痛哭。但決不僅止于此。他曾給我講一段故事：托爾斯泰在聽柴可夫斯基的《D大調弦樂四重奏》時，哭了，說：“我聽到了俄羅斯忍受苦難的、正在呻吟著的靈魂。”這句話對羅偉章觸動甚深，他特地找來用大提琴演奏的那段曲目，那如泣如訴如怨如慕如云彩阻于山崖如河川滯流高地的沉郁音符，帶給他難以言傳的苦痛。同時，也奇異地在他面前展示出遼闊寧靜的天空，以及天空底下鮮花盛開五谷著色的“好一片原野”!他終于把激情演化成自覺，用理性的、藝術的眼光去審視故鄉。他發現，那里所有的生命，都在無聲地奔流，不知從多少個世紀以來就升起的炊煙，使一個小小村落與廣大世界血脈相通。他由此認識到，土地應該成為人類真正的圖騰，因為它最具純粹的詩性。無論世道如何變化，唯有默默無言永遠公正的土地，才能最終幫助人類成就崇高。生活在土地上的人們，如果不對土地懷著宗教般的情感，不修煉自己的德行，所有的奮斗和掙扎都將失去終極的意義———因為真正的盛世決不僅僅是經濟的繁榮，而是情感和思想的盛世。

羅偉章說，在世事風云之中，我們人類最應該做的，就是學會愛。他認為物與物之間，存在著無法估量的聯系，無所謂大，無所謂小，我們都為一個整體而活著。一個真摯博大的人，不管生活在鄉村還是城市，都必然是大地上的一部分，大自然的法則是他與萬事萬物共同遵守的法則。這種理念，在他的眾多小說中都得到了清晰的、富有力量的表達。他的小說總能讓我們產生一種久違的充實感。“充實感”已經是很老土的說法了，但仔細想一想，我們之所以能夠從優秀的小說中獲得精神上的愉悅，不就是因為它能夠讓我們豐富起來嗎?

羅偉章內心的傳統感，除了生活的教育，再就是閱讀的影響。他的閱讀十分廣博，但他最鐘情的作家，還是那些古典主義的經典作家。他信奉瓦爾特#8226;惠特曼的話：“那種插科打諢和表面虛飾，即使搞一百萬年也不會奏效。”也就是說，他的文學觀是“向外”的，他強調小說是要表達某種意義的，而這種意義，不是某一個人也不是某幾個人的意義，而是能夠引起共鳴的意義。人類走過了這么多萬年，生存狀態變了，生活方式變了，而人類的同情、悲憫、犧牲精神等等真情實感，卻是亙古不變的。羅偉章就希望自己既要寫出變化的東西，更要寫出不變的東西。

近幾年來，羅偉章在國內幾乎所有重要刊物上發表小說，許多小說占據大刊頭條，而且多被轉載并收入各類選本，僅2006年，他就先后獲得中篇小說選刊獎、人民文學獎、小說選刊獎、四川省文學獎等多種獎項。張鍥先生和崔道怡先生說，羅偉章“在近年活躍的同輩當中，最為出色”。對此，羅偉章自己并不承認，他認為，不僅是同輩，就是比他晚一輩的，比他出色的都大有人在。但文學是智力長跑，在一個寫作者還處于創作上升期時去給予評斷，都會有失偏頗，他說“那是走著瞧的事”。看上去，這是羅偉章的謙虛，其實是他對文學的真誠。他主張，作為一個寫作者，“首先要懂得什么是寬容、忍受、勞作、勇氣和拼爭”，“在自己的作品背后，不留下欺詐、刁蠻、矯情、虛偽、無聊、丑惡、絕望、厭世……的任何痕跡。”他認為“在未來的世界里，唯有尊嚴才能為我們提供保證，因此，我們曾經饑餓的情感和思想，如果不能隨時間一起成長，不能在苦難叢集又生生不息的大地上變得豐饒和頑健，我們的靈魂就沒有資格與世界對話，黑暗、恐懼、苦難、死亡就依然會讓我們怯懦，使我們震驚……”我覺得，這種習慣于把自己放在低處，習慣于懷著感恩之心看待一切的品質，是羅偉章迅速確立自己小說家聲望的原因，也是他走向更大成功的保障。

責任編輯王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