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耕有去除雜草,疏松土壤,消除土壤板結,提高地溫,增強土壤的透氣性,改善土壤理化性質,并能切斷地表土壤毛細管,減少水分蒸發,起到蓄水保墑的作用。既保持了地面疏松干燥,減少植株周圍空氣相對濕度,減少發病機會,又可保持地表以下有一定的水分含量,促進根系生長。
———題 記
中耕是農事的一個環節。
秧苗下田,追過一趟肥,它們就擺出成長的姿勢,見風就長,見光就躥。明晃晃的田水,汪著秧苗的倒影隨風波動,禾葉款擺的身腰如傣家女婀娜的舞蹈。隔年草根與無由存在的草籽借助肥力不合時宜地探出頭來,舒展身子呼吸水田上的陽光和清涼的月光。它們不認為搶奪秧苗肥源有何不妥,跟秧苗一樣攢足勁拔高,分蘗,填補田間空白,或者混進秧蔸,拉長葉子偽飾秧苗,一副似欲掛穗產糧的假模式。
中耕的過程,就是排除異己的過程。秧苗下田到吐穗灌漿成熟,得中耕三四回。晚稻頭一回中耕在初秋。秋老虎淫威正勁,絕不比酷夏馴順,這使中耕勞動揮汗如雨,大有“汗滴禾下土”的況味。
朝霞紅彤彤一片,村莊里,從海邊進來的淡腥的輕風驅趕著最后的晨霧。一些聲音已經把村道弄得相當熱鬧,扛著鋤耙的男人,旱煙抽得吧嗒響,移動的火星閃爍明滅,招引著人群向山上移動,人群里有大人,也有小孩,偶爾還有瘦小的我亦步亦趨,目標是番薯林。
番薯林是后山的山窩地,窄長的山窩,東西走向,坡上層層旱地種著番薯,埋著先人。藤蔓爬滿壟間,濃綠潑墨似的嚴實遮蔽每一寸土地,仿若一張張綠氈。先人的墳塋寄居山頭地尾,守望農事和勞動,守望繁衍。他們是不出門的鄰居,信守某種承諾。有調皮的番薯藤蔓爬過地頭,與先人親近。那些水田落在山窩里,一丘一丘,大大小小,層層梯梯,高低錯落,不規則。村人有序的日子也有了些許不規則。他們吃飯和吵架的時候撇開兩腳,無名指槍管似的指著人家,張口就來“全家死光光”,如此歹毒的咒語不會用來罵家人,就連村里瘋婆子春香,也不傻到這田地。罵家人懶,就說“橫柴不撿,直草不摶”,語氣也惡狠狠,措詞卻適度。懶漢的做派,農忙大白天悶在家里睡大覺,伸懶腰,哈欠打得窗戶紙啪啪響。七隊有一家子,夫妻倆比懶,誰也不罵誰“橫柴不撿,直草不摶”,窮得幾個孩子大冷天穿破單褲,臉上一塊塊污黑,厚得像墻灰。一笑,墻灰一塊塊往下掉。他們家田里的草長得風快,比禾苗高出半截,田水讓鄰丘的主人放走也懶得理會;禾苗跟他們家孩子似的精瘦,慵懶,皮包骨頭。
在村里,懶人家不多。主婦或當家男人喊:“起床,上山中耕去。”個個都放棄睡懶覺,稍稍磨蹭些的,就會被罵作懶漢。
被催醒的孩子,揉著惺忪睡眼穿衣吃飯,跟大人上山中耕。有的孩子愛哼幾句前兩年流行的歌曲:“抓革命,促生產,毛主席的教導記心上。”“我愛北京天安門,天安門上太陽升,偉大領袖毛主席,指引我們向前進。”
中耕勞動從天邊布滿萬道霞光開始,太陽正在醞釀最后的力量,作跳出東海的準備。此時田里的水經過一夜冷卻,涼浸浸的,青蛙一兩聲,叫得空曠遼闊。插進水里的腳些許遲疑,弄不明白哪個秧蔸頭纏著泥蛇,哪個泥洞里躲藏烏梢蛇,但是,雜草等著我,它們不躲不藏,是要自首的。它們長錯了地方,為多吃多占誤入帝王家,等待的命運卻要被連根拔起。
嬸母說:“中耕要干凈,做人要心凈。”嬸母喜歡現場即興說教,燒飯的時候,灶膛里的火光映在她臉上閃跳,她說:“火要空心,人要實心。”這個道理從木柴燒飯要架空了燒火才旺引申出來,十分地自然。
至于中耕,除一趟草,追一次肥,漏網的草,又會借著肥力瘋長,勢必影響收成。中耕的時候,腿是直的,身子佝僂,后背朝著太陽,像鐮刀,又像羿射九日的弓。弓沒能射落太陽,汗水很快浸透粗布衫,有打赤膊的,一粒粒汗珠蚯蚓似的從古銅色皮膚滑下來,叭地跌進田水里,給禾苗施肥。身子前端,兩只手直直地或斜斜地垂下去,類似于猿人的姿勢。人類進化了,褪掉身上的長毛,甩脫了尾巴直立行走,農業勞動的體態依舊,真乃萬變不離其宗。
伸進水里的手繞著秧蔸前后左右掃動,遇草就扯,扯傷筋骨,拉斷根須,扔到田埂上,再一家伙收走,避免死而復蘇。草有劍葉的“野酸子”,有纏纏繞繞的藤葛,不一而足。有的田丘里長著水浮蓮,這里一撮,那里一塊,綠油油的,美得讓人心碎。水浮蓮繁育能力強,特吸肥,不除,禾苗長不高,掛穗就困難了。水浮蓮是喂豬上好的飼料,倒鍋里煮,拌些糠麩,豬吧嘰吧嘰吃得歡快,長肉。
這時秧苗長到小腿高了,在腿肚上撓癢癢,一下一下又一下,疑心螞蟥爬上腿肚,狠勁往肉里鉆。山壟田盛產螞蟥,灰褐,肉乎乎,軟乎乎,黏糊糊。螞蟥爬過皮膚會留下一道閃光透明的膠質軌跡。沒幾個人不怕螞蟥,尤其我們小孩,間一會兒草,掉過頭查看腿肚這塊豐腴、軟香的土地,最讓螞蟥青睞。上山時小腿擦過萬金油了,據說萬金油松香味濃,螞蟥不敢近前,有幾回還是受到螞蟥襲擊,腿肚上麻絲絲疼,螞蟥已經鉆進肉里了。大人的經驗,此時不能用手拉,越拉螞蟥越往里鉆,保不準拉成兩段,一段留在肉里那是要人命,比被青蛇咬的后患更甚更長。螞蟥會把身體當家,不斷往頭部遷移,聽說有人扯一把頭發,輕易扯開天靈蓋,只見大腦里一窩子螞蟥在蠕動,聞之毛骨悚然。后來從生物課上知道,螞蟥屬節生動物,切成幾段就長幾條成蟲。遇到螞蟥鉆入皮肉,不用慌張,往傷口處吐幾口青痰,渾身溜滑的螞蟥便順著口痰溜出來,不留后患。
下田中耕留意螞蟥,還得留意泥蛇、烏梢蛇、菜花蛇,等等。蛇聽到響聲風快地溜走,只有泥蛇偽裝保護色潛伏田間,恐怖得很。大人說泥蛇無毒,咬傷不致命,我還是處處留心眼。
勞動著是美麗的,勞動的危險又削弱了美麗,甚而成負擔。就說中耕吧,長時間彎著腰,氣喘不勻,得不時伸直了舒口氣。中耕時,不小心,扯斷秧苗,腳往前移動時踩傷秧蔸,無異于暴殄天物,是要受到斥責的。大人從禾苗想開去,就是沉甸甸的稻谷,就是白花花的大米,就是香噴噴的白米飯。
日頭暴曬水田里,溫熱、暖燙。田泥沒過足踝,暖乎乎地裹住腳,仿若腳是種在稻田里,移不動,非得拔出來,再植入另一處田土。有的山壟田的田角地尾,水曬不暖,冰涼冰涼的,就得小心了,一準是塊沼澤,要是踩偏了,不小心陷進去,據說有滅頂之災。我親眼看到耕牛陷進沼澤,頭露在外頭,隊里的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它弄出來。上山前,大人會提醒哪一丘田有沼澤,小心陷下去,流進東海。現在想,沼澤連接大海的說法荒謬,純粹無知杜撰。
現在好了,我告訴你中耕就這么簡單易行。原始的勞動手段就這么簡單易行。鋤過草的田塊干凈了,秧苗吃足肥料,喝飽田水,長了精神氣,抖擻抖擻,派給它們的差事就是長谷子。谷子一穗穗,壓彎腰,空氣中散發青草味兒的飯香。半人高的稻谷,擠擠挨挨的,滿眼都是豐收在望的景象。
此時,田間會有些雜草,不礙事;礙事的是稗草,混雜在禾蔸里。稗谷一串串,粒子芝麻大小,搓開來,乳白色,跟稻谷沒兩樣。勤快人家,拔掉稗草,讓稻谷純粹起來,讓糧食沒有雜質。
中耕去蕪存精,去偽存真,不僅僅是管理水稻的程式,許多農作物,包括蔬菜、茶、秫、粟,等等,都要中耕,如同刪改文章,把多余的句子剔除出去,使其精練、緊湊、意味深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