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社會是是一個同時經歷著“經濟”、“政治”、“文化”三重轉型的社會。經濟學家在每一次提出政策建議或政策批評時,都應將他們習慣了的理論的市場與現實中的市場相比較。僅當這兩種情境之間的差異是可以接受的時候,他們的政策建議或批評才可能是正確的
對中國社會經濟制度有所了解的經濟學家最初需要回答這樣一個問題:為什么市場常常失靈?換句話說,為什么在中國社會里的“市場”,遠比在西方社會里的市場要更經常地失靈?
這個最初遇到的問題有些“偽”,因為它不對“市場”加以界說。所以,30年之后,中國的經濟學家開始回答這樣一個問題:為什么在今天的中國社會里,市場遠比在西方社會里更難以生存?
在問了這一問題之后,經濟學家就不再是經濟學家。因為他追問的是一個社會理論問題,這一問題要求經濟學以外的解答。
韋伯,是一位經濟學家——至少在他那個時代是,他解答了我們的問題:資本主義不僅僅是市場,它是一套社會制度,包括獨立的司法和新聞,獨立的會計、統計,審計、獨立的執法和官僚制度等等,它們有一個名字,就是“支撐系統”——supporting systems——注意,system是復數。
韋伯說,市場在資本主義社會中的有效運行,完全依賴于這樣一個支撐系統的有效性。所謂“獨立”,首先是獨立于政治和宗教,其次是獨立運行從而超越人情與利益關系的規則和程序。
于是我們的問題轉化為:在中國社會里,什么是“市場”?言外之意,在一個韋伯所謂“非西方社會”里——那里幾乎沒有西方的宗教傳統和政治傳統,也沒有與西方歷史相應的支撐系統的歷史,因此沒有支撐系統——什么是“市場”?
也是面對西方的社會理論問題,奈特寫過一本影響很大的書,至少對阿羅這樣的經濟學家影響很大——《競爭倫理》,這本文集在阿羅的博士論文中多次被引用,并且直接導致了阿羅的博士論文《個人價值與社會選擇》。后者包含了今天被稱為“阿羅不可能性定理”的內容,所以其影響在中國這樣的轉型期社會里——此時立憲選擇和公共政策的理論根據對大眾和政府而言都顯得特別重要,簡直可以說“越來越大”,至少是“方興未艾”。
現實中的市場,既要求韋伯所說的支撐系統,又要求奈特所說的倫理和情感方式。對我們中國人來說,兩者都缺乏,如果不是都沒有的話。那么,對我們中國人來說,什么是“市場”?這是一個問題。
關于理論中的“市場”,經濟學家喜歡完全競爭模型,雖然它很抽象,但它為他們觀察和解釋現實經濟生活提供了或許是最方便的參照系。現實情境(不論它是否可以稱為“市場”)越是接近這一參照系,自由市場經濟學就越有參照價值。
如果現實情境與理論情境之間有重要差異,那么,經濟學家愿意做如下兩類事情:(1)在完全競爭模型里增加適當復雜的因素,使它接近被考察的現實情境。所以,經典理論可以有許多版本;(2)提出政策建議,改善現實情境中的經濟生活,使它接近完全競爭模型所提供的理論情境。所以,經濟學家通過尋找和落實帕累托改善對現實情境有所貢獻。
中國社會是一個轉型期社會,是一個迅速轉型的社會,是一個同時經歷著“經濟”、“政治”、“文化”三重轉型的社會。在這樣的現實情境中,經濟學家在每一次提出政策建議或政策批評時,都應將他們習慣了的理論的市場與現實中的市場相比較。僅當這兩種情境之間的差異是可以接受的時候,他們的政策建議或批評才可能是正確的。
事實上,作為系統接受了西方經濟理論訓練的經濟學家群體,我們很容易忽視中國市場的歷史特殊性,我們很容易將“市場”當作一個抽象的經濟形態,把它想像成在任何現實情境中都是有效率的。
此刻,常識特別重要。只有基于常識,經濟學家群體才可能建構符合中國社會實在的經濟學。——注意,我說的是符合中國社會實在的而不是僅僅符合西方社會實在的經濟學。
按照我們的觀察,最近若干年來,在中國的公共政策領域,大眾與經濟學家群體之間的愈演愈烈的意見沖突,很大程度上,確實應歸咎于我們經濟學家日益習慣于將理論情境中的市場混同于現實情境中的市場,從而提出了相當多的不屬于中國社會實在的政策建議和批評。
我們由衷希望,有更多的中國經濟學家,甘愿離開政府決策機構,充當民間經濟學家或邊緣經濟學家。同時希望,那些為政府機構提供決策咨詢的經濟學家們,更習慣于反思在西方社會中長期建構起來的理論中的市場模型,更真誠地了解中國社會中的現實的市場及其諸多歷史特殊性——后者往往意味著支撐系統和倫理基礎的缺失或變形。
基于同樣的理由,我們可以批評那些借助于西方“政府”理論來思考中國問題的學者們和官員們,說他們錯置了語境,把西方概念不加批判地搬用到中國現實中;從而錯誤地想象了我們的政府行為,錯誤地以為我們的政府具有自我約束的能力,并由此而錯誤地建議開征只有在政府的最堅強的自我約束之下才可以開征的諸多稅種。
任何概念的形成都是歷史的。概念要在另一歷史過程中獲得運用,總必須離開它所形成的那一歷史。于是,任何理論在另一歷史過程中的成功運用都需要本土知識的支撐。這些本土知識,幾乎不可能僅僅局限于理論形成時所依賴的那些專業知識。前者廣闊得多、深刻得多、更接近直覺,它與當地生活的“常識性知識”融為一體,它培養了理論家的“問題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