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嚴厲懲罰貪贓枉法者,社會穩定很可能會分崩離析,國家秩序也難免信譽掃地。面對法與情之間兩難困境的尖銳化,除了盡早改變制度設計,可以說已經別無選擇
原安徽省委副書記王昭耀因受賄罪和巨額財產來源不明罪,被一審法院判處死緩重刑。《檢察日報》公布了他的懺悔錄,其中值得注意的是這樣一段話:
“回憶這些年來,面對燈紅酒綠的花花世界,覺得自己風里來、雨里去,一天忙到晚,也夠辛苦的。看到老板們一個個大把大把地撈錢,瀟瀟灑灑生活,想來想去,覺得自己吃虧了,產生了‘有權不用、過期作廢’的念頭。”
在迄今可見的貪官反省材料中,或多或少也有類似的情緒流露。
應該承認,這些固然有文過飾非的伏筆,但也的確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官場某種無奈的現實以及根深蒂固的心態。
因為王昭耀們如果能夠抑制“意志薄弱”、“精神空虛” 等犯罪誘因,如果能夠堅持清廉操守,結局恐怕與黃仁宇的史學杰作《萬歷十五年》中描繪的海瑞相去無幾:“海瑞……尊重法律,乃是按照規定的最高限度執行。這種信念有他自己的行動作為證明:他官至二品,死的時候僅僅留下白銀20兩,不夠殮葬之資。”
不言而喻,如此這般的可悲下場決不應該成為貪贓枉法的借口。實際上,在任何地方,即使薪酬再優渥,也仍然難免有人見利忘義。
但是,倘在一般情形下守法的代價總是清貧,其收獲惟有孤寂,那么無異于權力結構本身已經成為腐敗的溫床。這時更需要的與其說是貪官的懺悔,毋寧說是制度的反省。
例如王昭耀作的檢討——“收了禮后,我便插手干部使用和人事安排工作……其實就是一句話的事,舉手之勞,打個電話或者開會時給有關人員打個招呼就完事了”。
——這非常典型地揭露了結構性腐敗或者制度腐敗的真相。為什么一個黨委書記就能擅自決定屬下大量干部的任免升遷?因為存在某些便于利用的“組織原則”和導致“一把手”說了算的規制。為什么被告在短短十來年間受賄294次、獲贓款約1350萬元都能平安無事,甚至還不斷加官進爵?因為在很大程度上存在通過人際關系網尋租和分利的攻守同盟。
顯而易見,人事決定的集權化、任意化以及交易化,勢必引起一系列的連鎖反應。首先,任何一個在位的干部始終缺乏安全感,即使并無貪欲,只是為了保住官位,也不得不巴結能夠隨時改變其命運的領導,更何況在心存晉升之念的場合;而巴結的手段必然不限于能力和政績,無原則的效忠和“上供”可能更容易立竿見影。這就會在官場形成某種圍繞特定上司的激烈競爭。
其次,壟斷性的人事權意味著充沛的政治資源,并可以兌換各種所需物品。不同價值之間替代和轉換的“雙贏局面”一旦打開,官場或遲或早就會市場化,從政就像一樁無本萬利的合伙事業;“公仆”的職位將蛻變成最盈利的商品,既可以囤積居奇以抬高價碼,也可以反復倒賣以薄利多銷,從而使公器私有化的規模呈幾何級數擴大。
由此可見, 一方面在理念上要求干部艱苦樸素,在很長時期、很多地方并未為官員提供足以養廉的待遇;另一方面又沒有對權力進行必要且充分的限制,實際上就等于承認或引誘甚至逼迫干部從事尋租活動。這是國家在制度設計的層面不得不思考之處。
貪官污吏們對此也心知肚明。惟其如此,才會有人在形式上全面認罪,實際上百般辯解;官官相護也就失去了恥感和罪感,變得仿佛像出于惻隱的善意,甚至還顯得有那么幾分義氣凜然。
在這一點上,原安徽六安市副市長王偉比他的上司王昭耀說得更坦率。他說:“體制上,縣委書記權力過大而監督乏力,如果監督制約有力,我也許就不會犯這么嚴重的錯誤;環境上,中國人講究人情往來,大環境、大氣候如此,我一個人是無力改變的。”當然,法院不能因此就減免他個人違法的刑事責任,但這樣的辯解之辭倒也的確并非無稽之談。
在拉幫結派、徇情舞弊的過程中,法律制度逐步變得形同虛設,一切是非都被顛倒。假如有一種結構和機制在不斷縱容貪瀆行為,同時又不斷嚴厲懲罰那些其實是在自覺或不自覺地按照制度邏輯在行事的個人,那么魯迅發出“制度吃人”的浩嘆也就不足為奇了。在貪官瀆職懺悔錄的字里行間,透過過度堆砌的道德八股的藻飾,是不是也能讀出些無奈之余的怨尤來?
但是反過來看,假如不嚴厲懲罰那些貪贓枉法者,社會穩定很可能就會分崩離析,國家秩序也難免信譽掃地。面對法與情之間兩難困境的尖銳化,除了盡早改變制度設計,可以說已經別無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