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的冬月十七日,一個寒冷的冬日清晨,我正在吃飯,家里的電話突然響了起來,我拿起話筒,里面傳來母親急促而顫抖的聲音:“蘭兒,你快回來,你爸他……他上吊死了!”“什么?”如晴天霹靂炸響在耳邊,我沖著話筒大叫:“不可能,剛才爸爸還給我打電話呢,他怎么會自殺?”但電話那端只剩下母親的哭聲。
是的,就在一小時前,一向很少給我打電話的父親突然打來電話,囑咐我天冷了,當心感冒著涼。一聽這話,我忍不住鼻子一酸。父親自從摔傷后,他從來沒有如此溫情地說過話。我哽咽著說:“好的,再過十多天就是春節了,我們好好過個團圓年。”他說:“好,早些回來。”最后,似乎有些慌亂地說,“你快上班去吧,要遲到了。”隨后就把電話掛斷了。我做夢也沒有想到,這竟然就是父親給我的最后遺言。
去年這個時候,已經年過五十的父親正雄心勃勃地籌劃著要把家里的房子翻蓋成鄉村別墅樣的樓房。那時他剛好從廠里下崗。對父親來說,下崗是一件非常丟臉的事,因為在鄉下人看來,只有好吃懶做的人才會被棄用。為此,父親足足有幾十天連門都不敢出。父親突然提出翻蓋樓房,我覺得他這是為了在鄉親們面前證明自己。但畢竟已不是壯年,父親的積蓄和身體都有些力不從心,他想讓我弟弟拿出些錢來一起修。弟弟堅決不同意,但又說服不了父親,只好撂下話說:“你要修你自個兒修吧,我沒那個錢,也沒那時間。”弟弟的脾氣如父親,認準的事八頭牛也拉不回,不想做的事拿槍逼著也不低頭。一對牛脾氣的父子就這樣角抵著角,較上了勁兒。
雖然父親在家里說一不二,但他還是想找一個支持者和同盟軍,因為母親也不同意再修房,父親只好把目標轉向在城里工作的我。有一天他專程來縣城找到我說:“你看咱村里別人的房子都比我們的好,咱又不比人家少胳膊缺腿,連個樓房都蓋不起,豈不是讓人家笑話嗎?”
對父親的話我頗不以為然,我勸他:“爸,蓋房子無非是為了住,咱家現在又不是沒住的。再說,你年齡也大了,還是別受這個累了。”父親呆呆地看著我,眼神中分明全是失望,但他卻沒說什么,最后只長嘆了口氣,回鄉下去了。
父親倔強而要強,一個人起早貪黑地砍樹,挖沙,采石,向著他的樓房目標一步步邁進。一次我回家,看著父親手上那一道道裂口,就心疼地說:“爸,你說你這是何苦?”父親滿不在乎地拍拍手說:“我一點都沒感覺疼。”我知道勸也無用,只好留下5000元錢。希望父親能省點力氣,少受點兒累。
那個早春的清晨,母親醒來時發現父親已不在,可等煮熟飯,卻仍不見他回來,找遍村里也沒人說見過。正著急時,表嬸慌里慌張跑來,說她去山下背柴,發現父親頭破血流躺在山溝里,怎么叫都不醒。大家火速趕去,把父親緊急送往醫院。經過檢查,父親顱內出血,胸部肋骨全部斷裂。
父親在醫院里足足躺了40多天才蘇醒過來。問他為什么這么早到山上去?他卻說不知道,想了一陣說可能是石頭還差點兒,想再去開采點。我埋怨他說:“花幾個錢請人去嘛!”父親像做錯了事般說:“我想省幾個是幾個……”弟弟惱怒地打斷他的話,“省、省,你省得好,你這一省把幾間房子的錢也省沒了。”
確如弟弟所言,這場意外災難把父親的樓房夢徹底化為烏有。那一條條他親手砍伐的檁條,那一大堆他采挖的沙石……都一一變賣,我和弟弟兩家的存款也換成了一摞摞的醫療費單。父親曾提出放棄治療,他反反復復地說:“我已經是個廢人了,別因為我這個廢人把兒女們也給拖累了。”弟弟搶白說:“早知這樣就不該當初。蓋樓蓋樓,這下倒好,兩幢樓的錢也扔進去了。”我急忙使眼色制止住弟弟。父親輕輕搖著頭,淚水從緊緊閉著的眼角滾滾而出。
父親在醫院住了4個多月的院,臨出院前,醫生告訴我們,我父親由于顱腦神經受損,要經過很長一段時間治療和鍛煉,四肢的功能也許才有可能恢復。因此從一回到家,除必要的治療外,我們幾乎每天都要讓父親鍛煉幾個小時。父親有時不想練了,我們就哄他勸他,甚至有時還朝他發脾氣。有一天,我回來時弟弟說父親只要沒人催促、監督,就不想鍛煉,有時一天都不練習。那段時間老公正因為我把家里多年積蓄都花在父親身上而和我鬧矛盾,心情不好的我說:“爸,您這是為什么?真想躺在床上讓人侍侯一輩子?”父親像做錯了事的孩子,囁嚅著想辯解,但什么也沒說,站起來甩著手,鍛煉去了。我和弟弟對視了一下,認為自己的方法對,心里高興不已。
這是我從小到大第一次朝著父親大聲說話,也許自以為這是為他好,我竟然一點都沒感覺到這有什么不妥。更要命的是,自此以后竟成了習慣,只要父親一件事沒按照我們的意思做,我們就會說他,有時就像訓斥小孩一樣。父親的眼神從詫異轉向平靜,我們沒有感覺自己態度的變化,他卻在變化里越來越沉默,有時候他嘆著氣說:“蘭兒,你脾氣越來越大了。”我說:“這還不都怪你,要你早聽我的話,會像今天這樣嗎?”父親低了頭,再沒說一句話。我們要他怎么做,他就怎么做,我們也把他的服從當成是為了他好的正當理由。在這樣的強制鍛煉下,父親終于可以站立了,也慢慢可以走幾步了。雖然走不了幾步路,走得也不穩,但我們還是非常興奮,我不止一遍地對他說:“爸,你再加把勁,用不了幾天你就一定會像過去那樣健步如飛。”
父親卻苦笑著搖搖頭,把目光投向不遠處的一個建筑工地。那里,一座二層樓房正在封頂。這是我們鄰居家蓋的樓房,不少建筑材料正是我們低價轉賣給他們的。父親看著看著,兩行清淚奪眶而出。我心里一驚,也恍然大悟:這一定觸動了父親最敏感的神經,那里面有父親的血汗,也凝聚著他的夢想啊!果然,父親嘆了口長氣說:“我是個廢人,什么也做不了,還拖累著你們,我……我活著也是白糟蹋糧食啊!”我們一家人足足勸了半天,父親才漸漸平靜下來。
經過又一段時間的治療,父親的胳膊也可以舉起來了,雙手也拿得起東西了。我高興地使勁握著父親的手說:“爸,好好配合治療,你一定會恢復如初。等你好了,我就生個外孫讓你抱。”父親點點頭,臉上笑得像開了花。
那天,我和弟弟商量,準備在城里給父親請一個按摩師,進行定期按摩。弟弟吞吞吐吐,似乎很為難。過后母親告訴我,因為給父親看病,弟弟用光了所有的積蓄,弟媳婦為此和他吵鬧了好幾次,就在前幾天,她還當著父母的面發過牢騷,說這個日子不能過了,要離婚云云。我心里不由黯然了。同樣的,因為給父親看病,老公也和我鬧了一次又一次。想想這一年的家庭變故,傷心的淚水忍不住奪眶而出。
這一幕被父親看見了,他哆嗦著拿一塊毛巾給我,勸我:“蘭兒,是爸爸讓你作難了,都是爸爸不該。”我急忙擦去淚,擠出一張笑臉說:“爸爸你別亂想,只管好好鍛煉身體就行,別的事你少管。”父親機械地點了又點轉過身去,他長長地嘆了口氣,接著又是一聲長嘆。望著父親瘦弱的背影,我再一次淚如雨下。
那天我回到城里的家,和老公攤了牌。我說,父母生養了我,又供我讀大學,才有了現在的事業。如今父親有難,我不能不管,哪怕犧牲一切……如果你覺得我拖累了你,我們隨時可以離婚。隨后我就出去聯系按摩師,并在商店訂購了適合我父親進行康復鍛煉的健身器材。
誰知,就在我孤注一擲做這一切的時候,就發生了開頭的一幕。
父親去世了,一個沉重的巨大的陰影籠罩在家里每一個人的心上。其實,我們都在承受著一種良知的拷問。我們用粗暴的態度對待父親,用訓斥孩子的語氣和不屑來貶損父親。在我們的心底,對父親的付出有多少是出自真心?有多少是因為無奈?在對父親的喝斥里,是否隱藏著我們自己也不愿意承認的厭倦和忤逆?我們在多大程度上促成了父親的自殺?答案其實很清楚,我和弟弟卻都不敢正視。而我們將在這種自己都不敢承認的事實里自責一生,愧疚一生。
責編/昕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