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他的兒子
12歲時,他死活不肯讀書,跟在父親背后給他幫忙。那時父親在一家工廠做電焊工,一個月一百六十五塊錢的工資,養一個上有老下有小的家。父親穿著黑乎乎的工作服,趴在高高的腳手架上,手里的焊槍火星四濺。他給父親遞鋼管,眼睛好奇地盯著那些四下飛濺的火花看。飛揚的焊花,仿佛綻放的煙花,絢爛耀眼。他呆呆看著,一時竟失了神。父親抬手就把手中的面罩朝他身上砸去:“你還想不想要眼睛?戴上眼鏡去。”
他終于還是被焊花刺傷了眼睛,眼睛紅腫著,又澀又痛又癢,不斷地流眼淚,眼前模糊一片。他跟父親商量,能不能請假休息一天,父親虎著臉不理他,照樣把他指揮得團團轉:“鉗子……扳手……焊條……”旁邊一起干活的人說:“老周,這是你兒子吧?眼睛刺成這樣了,去找點奶給他滴滴啊……”父親沒說話他正好走過來,把肩上扛的鋼筋“嘩啦”一下撂在地上,甕聲甕氣地說:“我不是他兒子!”
父親握著焊槍的手,突然地抖了一下,焊槍夾著的焊條落在地上,一串明亮的火花跟著濺落在父親的衣服上。父親蹲著下身,把焊條撿起來,重新夾好,燦爛的火花一閃一閃的,在火光的映照中,他看見父親掩在面罩后面的臉有幾分凄然,嘴角和眼角劇烈地抖動著。
那天下班后,他拿著飯盒去食堂打飯,路過食堂對面的家屬院。模模糊糊的,他看見父親的身影。父親懷里抱著一個孩子,孩子不停地哭,父親來回地轉著圈,嘴里“哦哦”哄著。父親的聲音全沒有平日對他的粗暴,而是非常的溫柔。旁邊坐著一個女人,背對著父親,問:“半杯子夠嗎?”父親躬著腰,很謙卑地連聲說:“夠了夠了……”
他心中疑竇頓生,也顧不得眼睛疼,緊走幾步跑過去,那女人正好轉過身子,一邊整理衣襟一邊把半杯子奶遞給父親。女人說:“看夠不夠,不夠再來。可別再買奶粉麥乳精了,你也是為了孩子,都怪不容易的……”
父親連聲應著,轉回身看見他,狠狠瞪他一眼,端著半杯奶走了。
那天晚上父親幾乎一夜沒睡,隔兩個小時便給他眼睛里滴幾滴奶,又用紗布蘸了奶敷在他的眼睛上。父親粗糙的手拂過他的面頰,很溫暖。
第二天起床,眼睛好了。他的心里卻有些微的遺憾:要是眼睛一直不好,他是不是可以多享受一點父親的溫柔呢?
我就是要飯,也要繞過你家走
他跟著父親,在那個廠里一干就是6年。從一個懵懂少年長成英俊青年。但是他和父親的關系,卻一點都沒有改善。只是,從前是父親打他罵他看不慣他,現在反過來了。他看不慣父親總是跟人吹牛夸夸其談,埋怨父親做事沒有主心骨,還有,父親頭腦簡單容易沖動,每次出去,不是被人騙了買美元買回來一堆廢紙,就是恭恭敬敬抱回一尊金佛,回來才發現原來是銅鑄的。
每次看著那些辛辛苦苦的血汗錢被父親輕飄飄地扔出去,他就恨得牙癢癢。但他從來不會像父親那樣,心里不滿就摔盆砸碗亂發脾氣。他生氣時只是黑著一張臉,沉默寡言,陰得能擰下來水。他知道,外表強大的父親,其實最怕他這一招。
他羽翼漸豐,蠢蠢欲動,時刻尋找能離開父親的機會。恰好這時候他們那個工廠因為效益差,他就和父親雙雙下崗了。下崗之后父親很失落,好一陣子情緒低落,動輒就對母親大發雷霆,家里到處都是火藥味。他卻如魚得水,四處托朋友找門路。沒過多久,他的電氣焊修理部就掛牌營業了。
開業那天,父親背著手在他租來的那間門面房里轉過來轉過去,試試電源開關,檢查工具箱里的工具,再看看街上來來往往的人。他從父親身邊過來過去,他看得出父親眼里的歡喜和憂慮,卻不理,只是熱情地招呼顧客,從容堅定地回答他們提出的問題。他在心里說:“周大賓,現在你知道我不是窩囊廢了吧?”
店里生意不錯,他專門請了幾個熟練的師傅,每個月,他按時把一沓鈔票交到父親的手里,他說:“你們啥也別做,就在家安心養老,別給我添亂就行了。”
父親每天中午給他送飯,他總是在忙,很少和父親說話。父親在店里轉來轉去,一會兒摸摸焊槍,一會兒給面罩換個鏡片。有一次母親跟他說:“要不,讓你爸去幫著你干吧,他天天在家閑得無聊,都快悶出病來了。”他本想拒絕,又想到父親落寞的眼神,就答應了。
只做了7天,父親就再也不肯去了。那天他接了一樁外面的活,店就交給了父親。晚上回來盤帳,發現竟收了一張假幣。他火冒三丈,把那張錢撕碎了扔在地上,沖父親吼:“你怎么會那么笨!”
父親再沒去過他的店,自己在街口擺了個充氣補胎的攤子,打一次氣兩毛錢,補個胎兩塊錢。父親說:“我就是要飯,也要繞過你家走!”
你說誰是雜種
他的生意越來越紅火,擴大了店面,雇了十幾個工人,買了車,很像樣子了。
每次,他開著車回家,看到父親在街口趴在地上給人補車胎,兩手油污頭發蓬亂,心里就有說不出的滋味。其實他每月給父母的錢,完全可以讓他們過舒舒服服的日子,可是不管他拿回家多少錢,父親都分文不動,依然每天出來補他的車胎。辛辛苦苦一天,有時掙10塊,有時掙20塊,父親說:“不要你的錢,我自己能掙,也夠我和你媽花了。”
28歲那年,他愛上一個漂亮的女人。他帶她回去見父母,直截了當地說:“這就是我為你們選的兒媳婦。”
父親明顯地不喜歡她,卻也不說,仍然做了一桌子的好菜,并沒讓他難堪。但是等送她走了之后,父親堅決地表示反對,父親說:“這女人一臉的妖氣,怕不是個過日子的人,你們將來未必能長久。”
他那時正為她癡迷沉醉,自然聽不進父親的話,硬邦邦地和父親頂了起來。父親一時急了眼,抓起桌上的啤酒瓶“砰”地往墻上一擊,舉著剩下半截的瓶子就朝他刺來,破口大罵:“小雜種,還反了你了!”他一伸手,穩穩地接住父親的手腕,輕蔑地直逼著父親的眼睛,冷冷地反問:“你說誰是雜種?”
父親一時竟愣住了,嘴角和眼角又開始劇烈地跳動,僵持了一會兒,父親終于頹然退回沙發上,再無一言。
他結婚的時候,父親沒有參加。婚禮上,他喝醉了,攬著新娘的肩,一遍遍地說:“我一定要證明給他看,我的選擇是對的。”
然而婚后的日子并不像他想像的那樣和美,女人花錢如流水,他賺的那點錢,根本經不起折騰。結婚一年半,女人便另覓新歡,棄他而去。
我其實是愛你的
離婚后他又搬回去和父母一起住,父親仍然每天去街口出攤,有時候他會坐在父親的攤上,陪著父親抽支煙;有時他回來會帶幾個小菜,陪父親一邊喝酒一邊看電視。兩個人仍然很少說話,但是他覺得自己的心,離父親越來越近。
春天的時候父親膽結石發作,疼痛難忍。他帶父親去醫院做手術,父親竟然很聽話,從體檢到手術前,都很配合。進手術室前一陣,孤零零地站在走廊中,遠遠地朝他揮手。他走過去,父親看著他,欲言又止。他明白父親是怕手術發生不測,想囑托他什么。他緊緊地握了握父親的手,想安慰父親幾句,卻終究沒有說出口。卻在父親的掌心里,發現一張已經濡濕的紙條。
父親進了手術室,他坐在外面的長椅上,展開紙條,上面是父親凌亂的筆跡:“正兒,考慮了很久,還是決定把這件事情告訴你。我怕萬一我有什么不測,它會成為你永遠的遺憾……32年前,你父母離婚的時候,你媽已經懷上了你。我和你媽結婚七個月就生下了你……所以,我不是你的親生父親……我脾氣不好,打過你罵過你,你或許也在心里怨恨過我。但是你要知道,我其實是愛你的……”
他的頭靠在手術室的門上,淚,一點一點模糊了雙眼。他想告訴父親:“老爸,是不是親生的有什么關系呢?我只要你能平安出來,還能結結實實地挨上你一腳,聽你罵一聲兔崽子……”
責編/宿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