尷尬人生

認識王樹興是前年我在魯迅文學院研討班時，他是我朋友的朋友。他看起來謙和，能喝酒，身上有江湖氣，精神頭很旺，是濃眉大眼那一型的。據說眼睛大的基本都是好人，他講著高郵或者揚州味的普通話，風風火火的果斷勁兒，又顯出走南闖北的無牽累。看了他的小說，才體味出這些年，歲月像風改變樹葉一樣改變了他，而他，在人生的原則與活著之間，也如風中的樹葉，左右為難，艱難擇善。他那走南闖北的經歷，那風風火火的激情勁兒，可不都是一個好小說家的資本。所以，有什么好大驚小怪的呢，能寫出《魚眼睛》這樣的小說是題中之義。

我不諱言喜歡王樹興寫《魚眼睛》這樣的小說，喜歡它平淡甚至低調的敘事肌理，喜歡它介于過于刺激的黑白之間的色調，喜歡它于絕望之中所堅持的愛，喜歡它出人意料又顯得倔強頑強的結局。我傾向于認為，《魚眼睛》有作者自己在北京生活的感受，再放大一點，他將北漂的尷尬與不甘、掙扎與出賣、夢想與現實、追求與無奈，在短短的萬言之中呈現出來了。黃檸這樣的女孩子在北京不是多得很么，她們長得有幾分可人，太漂亮的就當明星或者不用做事了，她們年輕，有夢想，夢想就是留下來，成為北京人。因為北京機會多，很有可能就像邊格格，在街上掉鞋跟也能掉出個可以糾纏的老外來，從此天上人間，減短奮斗很多年。要到自己想要的生活。外人說說是容易的，甚至我們從《魚眼睛》體味到的也只是體味，對那些漂著的男人、女人來說，紙上得來終覺淺，心中悟到始知深啊。一個女孩子長年住著地下室，經常吃著方便面，還要被人認為是“雞”。她們圖的什么呢，你可以不認同她們的生活方式，但請一定尊重她們的自我主張。

黃檸的名字是這篇灰色基調小說中唯一的亮色，可不知為什么，即使叫著黃檸，她還是沒能亮起來，她要闖世界，又不肯完全放棄自尊，只是放棄著、收回著，放一點，收回來更多。可以想象，在北京這樣的大都市里，沒有錢沒有背景，也沒有什么了不得的技能，她有的只是一張無關緊要的文憑，當然，還有一具女人的身體。由此，黃檸這個人物不但有著求生存、與世界的矛盾，還有著她是一個年輕女人、與男人的矛盾。這兩個矛盾始終糾纏在一起，有時候它們混合成為一個矛盾，即如果黃檸作為一個女人首先把男人問題解決了，生存問題也就解決了，但不幸得很，作者顯然不想寫一個皆大歡喜的喜劇，但也不完全是悲劇，沒什么可悲的，一切都在人們的想象之中，就是黃檸自己，對那些借錢給她，幫她租房子，幫她找工作的男人，她太清楚他們的意圖了，他們也太清楚她的意圖了，就是我們，也太清楚這局明棋了，沒有什么懸念，黃檸肯定會失敗，她所堅持的除了她自己，沒有人在乎。可就是這一點堅持，卻最終將這篇灰色小說的亮色挑染出來，黃檸的愛情信念、自尊底線，實際上是水泥森林中真我人性的頑強進發。

小說的另一條線是房東康曼莉，這個偷情的女人，以市儈且優越的目光看待黃檸，她的被貓吃掉的魚眼睹具有了多重的隱喻功能。相信愛情的黃檸被看作了“雞”，偷情的房東卻在心理上覺得自己是好人。魚目混珠啊，這就是一個魚目混珠的時代，沒有人管你是魚目還是珍珠，冷暖只有自知罷了。守住道德烏托邦的黃檸也沒有什么可悲的，如果她徹底放棄了，可以從容走進那條吧街，那么這將是她承受不了的，對比于混不下去，完全地出賣是一個不能承受之重。作者的聰明之處在于，并不對康的偷情做出道德判斷，反而是她自己心虛，把黃檸趕走了事。這個人物構成了故事的復雜度，她的丈夫也許根本知道她的事情，卻非常懼怕她，對他來說，他寧愿相信現有的一切是真實的，也不愿意相信背后的真實。這對夫妻的存在使小說關于愛情，以及介于愛情之間的男女之情構成一組對比關系，一邊是現世的婚姻，穩定卻有婚外情；一邊是不同的男人，卻無所謂什么真正的感情。這灰色的存在就是我們的真實存在啊，誰敢說自己的感情世界就像檸檬一樣單純、鮮亮?大家都在遵循自己的道德烏托邦罷了，對康曼莉來說，她還不愿意破壞這個家，盡管她愛那個不是她丈夫的男人；對她丈夫來說，他寧愿相信一切都是好的，他不愿意失去她。這又如何判斷是非，上帝造人時就不公平，每個人都是殘缺的，如何完滿只是一個不能實現的夢。我們在現世的生活不過是抱殘守缺而已啊。黃檸無過被趕走，康曼莉的心理獲得了安全，可以繼續她的情感生活了，他們的家維持了一種最低成本的平衡。反過來，要是黃檸堅決地揭發了這件事，宛若一道強光非要照在小人物身上，這個家庭、這兩個人會怎樣不得而知，但一定會付出更大的人生成本。黃檸不想做這個道德急先鋒，她自己也正在灰色的夾縫中求生，她有什么資格去苛求別人呢，一切交給上帝吧。生活沒有最終答案，只有高潮小說或者戲劇才熱衷于最終答案。

看完這篇小說，我的第一感覺竟是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圍城》，那個方鴻漸，被多少有些促狹地寫成了一個最尷尬的人。博士學位得來不尷不尬，回國后似乎還被人戳穿；歸國輪船上與潘小姐的風流艷事，被滿懷醋意的蘇文紈看了個正著；上海的相親居然是由一桌麻將宣告出局；與唐曉芙的戀愛總不能順利，最后也只能分手；他小瞧了孫柔嘉這個工于心計的女人的算計，不得不以離婚告終。唯一的干脆之舉是辭去了與親日有關的職務。他的一生，都是在局促的小巷里撐竹竿，狼狽尷尬之狀盡收眼底。當然，這些與錢鐘書的諷刺風格有重要干系，再往上可以勾連到《儒林外史》，中國知識分子是有著刺世的血統的，好在圍城的語言太過精妙，比喻的才華密不透風，多少讓人們暫時忘記了諷刺背后的寒涼，可《圍城》到底是寒涼的。那我又為什么會想到《圍城》呢，也許作者都來自江南文化譜系吧，有著相似的人文氣味。《魚眼睛》中的黃檸，她被男人占小便宜，走一個來一個，有些小便宜她默認了，有些還心領神會，并不像韓劇上的純情女主角，一個耳光摔過去義正辭嚴珠淚涕下。她也玩些小心眼，知道如何讓男人為她付出，但她顯然更知道愛情意味著什么，她要什么，甚至她還知道即使她完全交出自己，她想要的也還可能是一場空。她在真心與算計之間艱難地把握尺度，有一點像《傾城之戀》中的白流蘇，與男人玩著智力競賽，一不小心就會全盤皆輸。愛玲太精于藝術的夸張，將矛盾弄成了針尖和麥芒，也許黃檸的境況還不至于像白琉蘇那么尖銳，她還保留了一點小資的浪漫與矜持。這個女孩子跟方鴻漸有相似之處，人生境遇全是與尷尬相逢。她明知那些男人并不能真正幫她，就好像溺水的人看到岸上扔過來的橡皮圈，她還是奮勇地游過去。她的無依無靠、她的困頓無著、她的拮據孤獨，當她面對一座陌生且不屬于她的城市時，如何在上面立足的人生橫斷面，被作者窺見并忠實記錄下來，這樣的記錄，在我們這個飛速城市化的時代背景中，具有了溫馨的提示意味，多少人在這個不可阻擋的進程中付出辛酸代價，甚至最大代價。黃檸的這點依靠男人的尷尬似乎不算什么，人生更大的尷尬多得很，但對黃檸來說，對那些曾經漂著的人來說，這些不是愛情卻比愛情復雜得多的記憶，將銘刻心中。

一直低調、起伏不大的故事會在最后，使黃檸仍然決定留在北京是出人意料的。作者雖不熱衷于制造高潮故事，這個故事卻在最后顯示了作者和故事本身的力量。也使黃檸這個尷尬的小女人，頑強地張揚了自己的志氣，她不服輸。她終于像她的名字一樣，散發出因為酸才清香無比的氣味。

作者寫道，黃檸從相反的路線回家，她站在天橋上，可以基本與這個欺辱她的城市平視了，她看到了這座城市高貴的建筑，它們讓她重新鼓蕩了希望，也看見了城市中不體面的角落，黃檸的心胸似乎平坦而開闊了，她不無撒嬌地要初戀的男友來北京。對方會來嗎，她只不過又在給自己一個希望而已，懷抱希望的黃檸早已決定：在北京待下去。

(責任編輯／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