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本看探索電影

一

一次，無意和日本京都大學的川合康三教授談電影。 他問：“你知道我最佩服的導演是誰嗎?”

我說：“好萊塢的大導演?或者，你們日本的黑澤明?或其他日本導演?”

他都搖搖頭說：“不是的，不是的。”

我有點困惑。

他笑了。他說：“我最佩服的，就是你們中國的張藝謀導演。張藝謀導演的電影，我每部都看。每部電影都好，就是翻譯不好。譬如，《一個不能少》，在日本，被翻譯成《尋找那個孩子》，意思差多了。”

“在哪里看?在中國?”我有點疑問。因為川合康三先生在天津南開大學留過學。

他說：“就在日本京都看。京都也有你們中國稱為看探索電影的地方。”

他說：“那是一家小小的，真的很小的電影院，里面專門放映探索電影。張藝謀的電影，我都在那里看的。”

說到興起，川合康三先生說：“我請你看日本的探索電影。你們中國有探索電影，日本也有。”我喜出望外。

以前，上海的西藏路、北京路附近，有專門放探索電影的地方，我看過幾次。那時不叫“探索電影”，叫“參考片”或“內部電影”，一般人是不能看的；內部電影的票子，用錢買不到；誰有內部電影的票子，被視為特權。不像在日本，只要你愿意花錢，人人可以看。

二

第二天，來到川合康三先生的研究室。

他取出電影票說：“你把上面的名字譯成中文看看。”

我一看題目，幾乎沒有困難地譯為《紅橋下的暖水》，川合康三先生連連說：“對，對，對，好，好，好。非常確切。”

電影院在河原町三條，在一家店的四樓，路人走過，譬如，我已經走過幾十次了，但從來沒有在許多紅紅綠綠的商店廣告牌中，發現電影院的廣告牌。知道的人知道，不知道的人不知道。知道的人，每有新電影，絕不會錯過。不看的，永遠不看，也看不到；看的人，經常看，認真地看，虔誠地看。日本社會就這樣，有一個一個圈子，相去很遠，互不干涉，這是日本人的生活方式。

站在京都大學門口等3路車，等了半天，不見車來；改乘出租。出租也堵，一直嚴嚴實實地堵到河原町三條。

真來不及了，電影開場了。

我們像兩個逃跑的犯人，好像被警察追趕，舍棄出租車，狂奔；一路奔到河原町三條電影院。

進電影院，已經遲到了。

我們是第一排的位子，摸進電影院，貓著腰，一直遛到第一排，在兩個空位子上坐下來。

坐定了看，銀幕怎么有點像中國農村放映員放電影的樣子，一張白被單往墻上一掛，就是銀幕了。也許不是白被單，因為它比白被單大一點。

第一排，銀幕上，所有的人頭都大得驚人。四周一片黑暗，只有閃電般刺眼的光在變幻交替，男主人公很厚重的嗓音，有些震耳朵，背景音樂已經響起來。

三

銀幕上，是日本的內海。

白云在高高的藍天上凝固不動，藍天下，是顏色略淡的背景，背景最遠處，是浮在海盡頭的群山。

大海喧囂著，藍色的寬鏡頭里涌動白色的浪花；海鷗群集，鳴叫聲被放大了幾十倍。

坐在第一排，有好處，也有壞處。壞處是眼睛離得太近，好處是非常刺激。越刺激越有勁。

浪花濺起來的時候，我會下意識地用手抹一抹臉，用舌頭舔舔嘴唇，有海水的咸味，一群海鷗飛過，臉上有海鷗翅膀掀起的風和羽毛拂到臉上癢癢的感覺。

“紅橋”是一個地點，一個非常美的漁村，在內海的海灣。

臨河人家，一幢小木屋，屋子外面滿是青藤纏繞，開滿鮮花；屋子里有點暗，但很靜謐，人在里面，臉很柔和，一出門，便是藍天，碧水，紅橋。

美麗的女主人公出現了，在藍天，碧水，紅橋的掩映下，陽光很刺眼，女主人美麗得讓人不敢正視。

“暖水”，肯定是五月的天氣；因為影片里，河水暖洋洋的，河里的魚懶洋洋的，河里的蝦也懶洋洋的。

早晨，有人在河邊跑步，有人在河邊釣魚。附近有一個漁市，每天，從無數條漁船上卸下成噸的魚，魚市場里人聲鼎沸，看不出有什么特別的地方。

我簡直忘了我們看的是“探索電影”，“探索”在哪里呢?

不一會，奇怪的景象出現了。

女主人公在超市買東西，突然看見一個她喜歡的男人，就從裙子下面流出水來，我們開始很驚異，我想，這不可能吧。我以為自己沒有看清，是女子把超市里的油打翻了，因為她正在買油，一提起油桶，就開始流水，好像是桶底漏，

我有點緊張地專注地看著，后來，美麗的女主人公每看到那個男人，裙子下面就會奇怪地流出水來。由此可知，片名《紅橋下的暖水》，“暖水”，還指女主人公會奇怪地從裙子下面流出水來。

直到影片漸入高潮，有一次，美麗的女主人公和那個她喜歡的男主人公在小木屋里做愛，水從裙子里流出來，越流越多，竟響成潺潺的小溪，整個屏幕上全是流水，然后“嘩嘩”地流出小木屋，流入屋外紅橋下的河中，我才知道，裙子下的流水是什么意義。

“紅橋”下面，“暖水”流淌，“紅橋”邊上，是小木屋；小木屋上，青藤纏繞，鮮花盛開，木屋臨窗，下面“暖水”流淌。

鏡頭一會兒對準“紅橋”，一會兒對準美麗的女主人公，交相疊影，我明白了，那是表現女主人性欲的象征手法。

由此看來，前面的“釣魚”、“魚市場”，就不僅僅是提供人物活動的背景，也有象征意義。我們都看得驚呆了。全場一片靜謐。大家都覺得很新鮮，很奇特。看電影的感覺真好，這種感覺，差不多已經給坐在家里看電視磨滅了。

四

“流水意象”、“魚意象”，都是中國詩歌中的意象，《詩經》里的許多“河流”、“水”和“魚”，據清朝人和聞一多考證，都是“性”的“隱喻”。河流是一種意象，“魚”是一種意象，魚游的“蓮葉”又是一種意象。

漢樂府里有一篇叫《江南》的詩：“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據古人和美國學者研究，就是寫“性生活”的。但日本作家和導演卻拿來用在自己的電影里，變成“紅橋下的暖水”；中國江南的河流，改成日本的內海。

仔細看，電影里的大海，是日本的內海。日本臨海的城市有兩種：一種面對內海，一種面對太平洋。面對太平洋的比較開闊，經濟上比較富有，面對內海的比較閉塞，經濟上也落后。據說，生活在太平洋沿海的人，“陽光型”的比較多，生活在內海的人，“陰郁型”的比較多。導演選擇內海為背景，是不是有他的用意?

川合康三先生笑笑說：“也許有。”他告訴我，此片的導演叫今村昌平，是日本最著名的導演之一，探索電影尤其拍得好。他所選擇影片中的男女演員也是最好的：女子美麗溫柔，男子憨厚勤勞。

電影里的日語，速度比教科書里快，雖然有規定情景，也不好懂；我有很多地方看不懂，也聽不懂。

問川合康三先生，他說，他盡管語言都懂，但意思也不全懂。

好在我們可以商量、討論。據我們理解，這部電影，探索的是男女“性”、“愛”問題。即在沒有“性欲”之后，男女之間還有沒有真正的“愛情”?這是一個人世間最普遍的問題，也是很有意思的問題。

電影的結論是，人即使老了，失去了“性欲”，但“愛情”仍然存在，這是對普遍存在的人性的深度挖掘。

因為電影里有三次做愛的鏡頭，故此片是“15歲以下未成年人不宜”。川合康三先生說：“日本的電影有兩種規定，一種是15歲以下不宜，另一種是18歲以下不宜。視其中床上鏡頭的多少和暴露程度而定。”

五

紅橋人家，開滿花的木屋，潺潺的令人難忘的暖水；電影音樂也很奇妙，很探索。小提琴、日本鼓、口琴、日本笛聲合成神秘柔曼、昂揚、激動人心的旋律，與藍天、大海、白云、爬滿藤花的木屋成為一個整體，模擬的流水聲，與女主人公流水時，臉上豐富而奇怪的表情，深深地印在腦海里。生動、形象、鮮明地給坐在第一排的我以壓倒性的沖擊。

日本此類的探索電影，與中國張藝謀他們拍的探索電影是不同的。

中國的探索電影，主要探索政治和現實生活的關系，要突破的，主要是改革開放的程度；而日本的主要是探索文學與人，文學與社會，以及電影與社會的關系。日本的電影，對政治比較超越；中國的電影，在政治變革中尋找新的方向。正如我們的小說，大都寫政治與社會生活的關系，而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大江健三郎，則主要寫人性與世界，和平與核，父與子的親情，那樣的作品更接近世界。

進場時，匆匆忙忙，不能，也不敢朝后面看，怕妨礙人家。散場時才見，那是一個只有七、八十個座位的“袖珍”電影院；凡物一“袖珍”，就會可愛，就會有意思。

散場時，我看見，觀眾中男男女女，各種人都有，背包的，打手機的，三三二二交談的，有大學教授、高中生、公司職員、家庭婦女，就像大街上普通的人流，并不是我想像的全是專業電影評論家。

來此地看電影的人不多，但都是探索電影的“鐵桿影迷”比起其他電影院來，更穩定，更有序，也完全不受電視和大眾媒體的干擾。“鐵桿影迷”中，川臺康三先生算一個；我算做了一回。

出電影院，回頭望，河原可三條就像春天里樹綠色的葉子，探索電影院像一只小小的甲蟲，緊緊地附在綠葉上；甲蟲很小，但會飛，也美麗，別人不注意它，一點沒有關系。

(作者系上海師范大學圖書館館長，教授，博士生導師，韓國、臺灣地區和香港特區等大學客座教授)

編輯：靳偉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