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茶的最初的記憶,來自于奶奶的小罐烤茶。
奶奶的土茶罐,和一個大人的手捏起拳頭那么大,圓圓的肚子,細腰,口敞開,身上有一個彎彎的如我的手指一般粗的把,口上有一個小嘴。奶奶每天只喝一次茶,那便是在早飯后。在我的家鄉,是沒有早點之說的,每天就是早晚兩頓飯,早飯便在上午十一點左右,有時會稍遲一點。每天早飯后,奶奶就從火塘頭放火柴和茶罐的小臺上拿下茶罐,扒開灶里的炭火,先把茶罐放在炭火上稍微烤一烤,然后放進一小撮茶葉,再拿到炭火上。奶奶坐在火塘邊的床沿上,不斷地把罐子拿起來翻烤茶葉,直到罐子里冒出煙子,飄出濃濃的茶香,就把茶罐拿出放在灶沿上,倒入漲水。茶罐燒得太熱,水倒進去,“嗞”的一聲,水沫馬上就溢出茶罐來,奶奶便停了倒水,讓水回下去,停一會兒再倒滿,之后,把茶罐又放回到炭火上。只是稍稍的一會兒,茶罐里的茶便煮漲了。奶奶便拿出她常用的那個盅子,把茶倒進茶盅里,茶罐里的茶水,不多也不少,就夠倒滿那一盅子,倒完,再續上水,再放到炭火上。一罐茶一般要煮出四到五盅,才慢慢煮淡了。在記憶里,奶奶喝茶時的樣子很享受很愜意,有時稍稍地瞇著眼,有時便一邊喝茶一邊很平靜悠然地說起一些關于茶的故事,有些是老人傳下來的,有些是她經歷過的。奶奶有幾次讓我嘗她的茶,我覺得那茶太苦,便不肯再喝了,倒是煮淡了的茶渣,我嘗過,嚼在嘴里有一種很淡的香。
奶奶的茶葉放在一個很老很老的已經完全熏成黑色的竹制茶筒里,放在吊在火塘正上方的竹炕上,茶筒和竹炕一樣地黑。受了火煙的熏烤,茶筒里的茶葉也浸染了淡淡的火煙味,與原有的茶味糅在一起,散發出一種特別的茶香。放進茶筒里的茶往往不是很多,有時候只有二三兩,多的時候也就半斤。那時候,差不多要十斤糧食的錢才能買到一斤并不算好的茶,因為經濟的不寬裕,買一點茶很不容易。奶奶雖然每天都要喝茶,但每次煮茶,都只用三指從茶筒里取小小的一撮。
我的家鄉在漾濞彝族自治縣南部的雞街鄉,世居彝族。家鄉不出茶葉,但喝茶的風氣卻盛。那時候,我對茶的來源的唯一概念便是從街上買。村子腳下的漾濞江邊有一個集市,七天趕一集,常年住在集上的鋪子只有不多的三四家,除此,買的賣的都是集日才去,其中也包括賣茶的。來集上賣茶的絕大多數是羊街人,大人們說羊街是外縣,是一個離我們非常遠的地方。每逢集日,羊街人都來賣茶,而且到得很早,據說是半夜就要從家里出發的。他們趕著牲口,馱了茶葉來趕集,到了集上,把裝茶葉的口袋打開擺在街邊,等人購買。那些茶葉大多數葉子很粗,有看起來稍精細一點的,價格也就更高。賣茶的有許多是女的,她們口才好,特別會推銷,都說自己的茶葉好,讓客人品嘗,想必大多數都是自制的茶葉。那些粗粗的茶葉銷路很好,從各村寨來的人都和他們買茶葉,倒是精細的茶葉賣得少。至于店鋪里賣的用袋子包裝好的茶葉,能買得起的人不多,為此,那些店鋪也從羊街人手里倒下一些粗茶葉,稱斤銷售,當然,到了他們手里,價格就更高了一點。母親每次為奶奶買茶,都會盡量地買那稍好的茶,不方便的時候,也就只有買了粗茶。不論粗茶還是細茶,所有羊街人來賣的茶,家鄉人都統稱為羊街茶。
到我哥哥長成了小伙子時,家里就不再買羊街茶給奶奶,哥哥總是從店鋪里買回袋子茶,奶奶也就結束了喝散茶的歷史。后來,哥哥也喝起了茶,哥哥喝茶不像奶奶那樣用罐子烤,他只用一個洗凈的玻璃罐頭瓶,放進茶葉,倒上漲水,他只有一點要求,泡茶的水一定要是滾開的。我看到那些茶葉在水里,一點點舒展開,然后再一片片地往下墜,終于慢慢沉到了瓶底,最后還浮在水上的,就只是幾莖細細的茶莖了。這時候,茶水也已變成了透明的綠,哥哥便把茶杯稍稍傾斜,輕輕吹開漂著的茶莖,呷上一口,一臉的愜意。
隨著生活條件漸漸好起來,羊街茶便慢慢受了冷落。集日雖仍有羊街人前來賣茶,可是銷路已大大地不如從前,倒是店鋪里的袋裝茶葉,不同牌子不同場地的茶擺在貨架上。終于,集上不再有羊街人來賣茶了。不時也有買不了袋子茶的問店鋪主人,“稱半斤散茶。”有時店主能從哪個角落里翻出一點陳舊的散茶,更多的卻是翻不出來了,便說:“買袋子茶吧。這個牌子的便宜。”羊街茶在集上賣了許多年,在家鄉人的口里留下了它的記憶,人們在喝茶的時候,如覺得茶不夠好,就會品出一句:“羊街茶!”
在我的家族中,女性喝茶的只有奶奶,倒是男姓族人,大都喝茶。我四伯父有很多關于茶的故事,除了祖上老人的飲茶習慣和故事外,大多數便是他年輕時和長輩們到下羊街買茶的故事,有些故事,伯父已經講了不知多少次。下羊街是比羊街還要遠很多的地方,伯父常常說,那時候,為了能買一斤茶,到下羊街去,早上早早從家里出發,一直走到天黑還只是大半的路,夜里住在半道上的人家,第二天一早再趕路,午后趕到下羊街,買了茶就往回趕,又住到半道的人家,往往要在第三天的夜里才能回到家來。伯父常常說起路上的一道險關,那里山勢險要,坡陡路窄,腳下卻是深深峽谷、滾滾江流,常有人馬從那里掉下去,立刻就被滾滾江流吞噬,再也尋不見蹤影,每次從那里經過,都讓人心驚膽戰。伯父不知多少次地給我們講那一次讓他一生難以忘記的經歷,那次,他又與同伴一起,到下羊街去買茶,經過險關時,他的一位同伴腳下沒踩穩,滑了下去,腳下的江水滾滾滔滔,帶走了同伴,同行的幾個人都嚇呆了,過了很久,才看到同伴的包袱還掛在坡下的一根樹枝上,他們用樹枝把包袱鉤上來,那個癟癟的包袱里,放著同伴要來買茶的一點錢和路上吃的一點干糧。伯父的故事講得驚心動魄,我那時只是奇怪,不喝那一罐茶也不會怎么樣,怎么竟要跑那么老遠去買茶,而且還冒了生命危險。直到許多年后的今天,我才能猜想,火塘里那一罐代代相傳的茶,或許也是一種精神和文化的傳承吧?
羊街茶慢慢遠去了,奶奶和伯父的故事也漸走漸遠,我讀書,長大,參加工作。不管是在單位里還是在家里,茶總是常備的,且不說茶的滋味如何,來了客人泡一杯茶是最通常和最基本的禮節。我自己是不太喝茶的,很少會有意識地給自己泡一杯茶,但探親訪友時,也不拒絕,主人泡來了茶,就品嘗一杯,也不失對主人的尊重。
當然,我有時候也會很莊重地為自己泡一杯茶,那往往是一種特定的心境:平和,寧靜,適意。取少少的幾片茶葉在杯里,沖上漲水,然后,靜靜地看茶葉在杯里慢慢舒展開,許多記憶和往事也便如茶葉一片片地展開,展開。茶葉慢慢展開,洇成一杯透明的綠;往事慢慢展開,洇成一種溫暖的情懷。
這篇小文寫到這里,看著流淌在屏幕上的一行行關于茶的記憶和故事,我想,我正適合給自己泡一杯綠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