遮天蔽日的森林里沒有一片完全相同的葉子,熙熙攘攘的人流里沒有一個完全相同的人——造化是多么神奇,它從不簡單地重復自己的勞動,任何微小的細節都能體現出它興致勃勃的匠心與苦心。正因了這朵花與那朵花、這個人與那個人的不同,人生才有了如此千差萬別的情懷,世界才有了如此千變萬化的風景。個性的差異構成一片參差嵯峨的孤獨,從母體剝離出來的那一刻,孤獨就開始了,沒有什么能改變這一切。
曾經我是那么熱愛故鄉西嶺那片松濤陣陣的荒野,常常一個人坐在松林里的青石板上看書或發呆。更多的時候,是手挽小籃挖野菜,肩背竹筐拾柴草。松風生涼,夕陽如血,霜草蒼蒼一路黃到山尖,野兔自腳下一躥而過,雁影掠過瓦藍的碧空。我摘著野酸棗,感受著大自然的美好,心里滿滿的都是生的喜悅。
可是有一天,當我再次一個人在荒野上踟躇的時候,巨大的孤獨攫住了我,那種無處不在的疼痛,讓我的眼里忍不住溢出淚水。我苦苦掙扎,試圖掙脫孤獨的束縛。我一路飛跑著躲進密集的人群里,躲在笑容和歌聲的后面,躲在愛情和友誼的后面。我以為我安全了,可是,“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不知何時,孤獨早已悄悄盤踞心中,任憑怎樣也驅之不去了。
“自古游俠多少年,系馬高樓垂柳邊”,何等的意氣風發、風流倜儻!“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怎樣一種美不勝收的至高境界!但為什么,古人要發出“人生得一知己足矣”的感慨?長長的一生,怎一個知己了得!曾經我是那么不以為然。呼朋引伴,指點江山,談笑間,欲覓盡天下英雄好漢。一路行來,好像真的有過很多朋友,有過非常真誠而甜美的友誼,但想找個人說說話的時候,想傾訴心聲和分享憂郁的時候,守著電話,在密密麻麻的小本子上翻了半天,卻找不到一個合適的人。這樣的時候很多,這樣的時候心情非常涼,好像一個人坐在深不可測的井底,仰頭望著一線洞天,冷冷的寂寞的井水慢慢升至胸口、脖頸及至鼻翼,壓抑得呼吸艱難,遂逃一般地站起來,沖出屋去。寂寞開始淺淺地退潮時,心靈荒涼一如海水過后的沙灘。
始知月光可以分享,秋風可以共飲,但生命的感覺:快樂與憂傷、落寞與孤獨、失意的彷徨、成功的飛揚——卻只能屬于自己。“每個人都是獨自面對剩下的寂寞,無論在人群中還是在荒野上”。
“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這是怎樣一種曠古的孤獨?“霜草蒼蒼蟲切切,村南村北行人絕。獨出前門望野田,月明蕎麥花如雪。”這是怎樣一種美麗的孤獨?“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這是怎樣一種寬廣的凄清的孤獨?“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這是怎樣一種無垠的高遠的孤獨?
當一切都已遠去,天地間唯有孤獨與你并立的時候,孤獨便成了最好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