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楝
早年,在鄉村,苦楝的身影隨處可見,在頹圮的土窯邊,在臃腫的草垛旁,在寂寥的曠野里,或橫陳,或斜伸,或躬腰。鐵質的枝干,寫滿滄桑的樹皮,如亭似蓋的樹冠,苦澀纖弱的樹果,恬淡平和,一如蘇中平原上的父老鄉親。
暮春時節,惠風和暢,鄉村處處流紅瀉碧??嚅跬履劬G,羞羞怯怯的,繼而翠綠;淡紫色的花瓣,圓筒狀的花蕊,一嘟嘟一簇簇地點綴葉間。輕風拂過,楝花輕輕搖曳,從唐詩宋詞中款款走來:“只怪南風吹紫雪,不知屋角楝花飛”、“紫絲暈粉綴鮮花,綠羅布葉攢飛霞”……楝花靜泊于古詩詞的平仄里,傳遞著溫馨質樸的田園情結。
燠熱的七月,苦楝濃陰如幄,樹干上冒出黏稠的津液,樹上的知了演奏著高八度的曲調,引得行人駐足仰望。樹陰下常常簇著一群女人,她們有的裱袼褙、有的織漁網、有的做棉活,陣陣脆笑聲時時驚飛葉叢中躥跳的花喜鵲和灰麻雀。
孩子們在樹陰下甩泥巴、拿母兒、鑿錢墩,把童年生活打扮得絢麗多姿。這時節的苦楝上結滿了青色的小果子,疊疊累累,招來鳥鵲們爭相啄食。我們喜歡用竹竿子打下楝果射皮弓,有時正中行人腦勺,便招來一陣責罵,惶惶然溜之大吉。
楝樹上纏繞著絲瓜藤和扁豆藤。用長竹竿綁上鐮刀剮下來,晚上就能嘗到清香四溢的絲瓜蛋湯了。夏日里,蟬聲聒噪,楝樹上的扁洋辣子很是猖狂,那尖黑的洋辣毛抑制了我們攀爬的欲望。
凄清的夜晚,一輪圓月懸掛在枝椏間,苦楝如一幅清峻淡雅的水墨畫。遠處有不眠的燈火和零星的犬吠,我們在苦楝下玩上樁下樁、甩龍甩水、結冰化凍的古樸游戲。爺爺倚著樹干邊講古邊編竹筐、搓草繩或壓草簾。我們躺在涼席上,支頤凝聽,漸漸走進有關程咬金、薛仁貴等人的故事里……苦楝如一位慈祥的老者,默默地呵護著我們、關注著我們??嚅瑵u漸老了,而我們卻慢慢長大,候鳥一般遠離苦楝遠離吉祥的村莊。
楝樹果在秋天變成金黃色,煞是好看。秋風漸緊,褐色的樹葉黃蝶一般悠悠落下。天色陰霾,苦楝似古代清俊的寒士。殘陽如血,炊煙裊裊,成群的鳥雀在樹上爭食楝果,嘰嘰喳喳,咬咬嘎嘎,一片歡騰。不時有樹葉和楝樹果掉落下來,引得樹下的貓兒狗兒追逐著、蹦跳著,撒著歡哩!
朔風呼嘯的冬夜,苦楝挺著一根根肋骨,沐浴著清輝,凝睇著地上的剪影。枝頭上懸掛著零星的干癟的楝果,其形蕭疏慘淡,如一位參禪悟道的高僧,又如一位落泊行吟的詩人,讓人憐惜,讓人凝噎無語。
苦楝隨遇而安,以沉默的稟性和虬結的身姿慰藉著我們饑饉多舛的童年生活。而今,苦楝的身影卻很難覓尋,偶爾在荒坡上或曠野里,她就這樣溫婉地、古典地站著,如衣香鬢影的女子,隔著清淺的河水,默默地與你對望著……
苦艾
棲息于蘇中農村——宮莊,靜謐的夜晚,總想起青青的苦艾??喟蛙磔?、菖蒲一樣,彌漫著苦澀的味道??喟缧咔屿t腆的村姑,總是靜靜地居于偏僻的一隅,或墻角,或坡谷,或水湄,不像月季、梔子、薔薇一樣被人殷勤地伺弄著,光彩照人。面對苦艾,自然想起家鄉的青草和炊煙,想起畢飛宇和顧堅筆下的玉米和秀平。
家鄉的褐土地上百草豐茂,苦艾總在不經意間齊嘟嘟地躥上來,葉片碧綠脆嫩,身材頎長,裊裊婷婷,在晨風夕暉中默默無語。小時候,每當端午節前,我們總要下田采集苦艾和粽箬。我們挎著小竹籃,蹦蹦跳跳地穿行于沒膝的青草叢中。天藍得像一塊寶石,夕陽似殷紅的草莓,槐樹如躬腰的老婆婆。我們在葦灘上扯苦艾、采粽箬。野鵓鴣不時地被驚飛起來,溢滿童趣的歌謠在葦蕩上空久久縈回。
菊花采了一把苦艾遞給我,說先給你,我再采。我感到她的小手酷似葉片的柔嫩,隱隱聽到綠色漿汁汩汩流動聲。那姑娘家特有的樸素溫馨伴著苦艾菖蒲的微香把我淹沒。也許從那時起,我覺得苦艾正如村中的姑娘家,出身卑微,秀外慧中,長大要嫁到遠村,從此失去了兒時的歡樂。
每逢端午節,家鄉風俗不僅裹粽子,還需采來一束苦艾和菖蒲懸于檐下,既能驅鬼避邪,又能消病祛災?!侗静菥V目》云:“艾葉氣芳香,能通九竅,灸疾病?!笨梢姶怂自催h流長。
舊時鄉村幼童害了天皰瘡,便用苦艾和菖蒲搗爛,取其汁,搽拭全身,數日,孩子身上便結疤了?,F在家鄉每逢端午節,浴室必備百草湯。我總攜兒子前去沐浴,一來可驅百病,二來可吮吸來自鄉野深處的苦澀氣息。
記得那年妻子生養時,岳母曾多方尋找苦艾熬湯,讓妻子喝。妻子皺著柳眉,喝得很艱難,末了,還用糖水過口。鄉下女人生養時必喝艾湯,此物能止經血哩!想不到苦艾與女人之間還有如此血脈相連的姻緣哩!
在鄉村,我最關注苦艾和苦楝,它們是鄉間最樸素最苦澀的植物。它們生來卑賤,如同我那胼手胝足、躬耕隴畝的父老鄉親??喟且环N悲哀的植物,多生于荒僻處,清明節和端午節的祭祀少不了它的身影。啊,青青的苦艾,從你身上,我看到了平凡、隱忍和堅韌……